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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尊（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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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尊

1936年春，中央研究院开会，邀请清华大学教授陈寅恪出席。陈考虑再三，致信傅斯年决定不出席。信中说，他“踟躇久之然后决定”，开一个会要这么慎重对待？关键在于他不想请假。“清华今年无春假，若南行必请假两礼拜，在他人，一回来即可上课，弟则非休息及预备功课数日不能上课，统合计之，非将至三礼拜不可也。”陈寅恪顾忌什么呢？原来，他认为：“别有一点，则弟存于心中尚未告人者，即前年弟发见清华理工学院之教员，全年无请假一点钟者，而文法学院则大不然。彼时弟即觉得此虽小事，无怪乎学生及社会对于文法学印象之劣，故弟去学年未请假一点钟，今年至今亦尚未请一点钟假。其实多上一点钟与少上一点钟毫无关系，不过为当时心中默自誓约（不敢公然言之以示矫激，且开罪他人，此次初以告公也），非有特别缘故必不请假，故常有带病而上课之时也。”（陈寅恪1936年4月8日致傅斯年信，《陈寅恪集·书信集》第50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6月版）

陈寅恪可不是清华大学普通教授，甫进清华就位居国学院四大导师之列，到1936年他的学术地位更是如日中天，他兼任中央研究院评议员、史语所第一组主任，请个假，缺几堂课，去开个会，不算过分吧？可是，他觉得不能任意缺课，为此，他竟然“常有带病而上课”。他很在乎社会上对于文科教授的看法，那是因为他的内心中，有一种高高的自尊不容玷污。老百姓常说，人要脸树要皮，自尊产生自律。而且，做这些，他是“心中默自誓约”，以陈寅恪的脾气，我想他不是怕担当或怕得罪人，而是不想拿“自尊”“自律”赚名，为自己贴金——在这一点上，今之好名者喜欢自我标榜，与此完全不是一种作风。

无独有偶，这种“自尊”在蛰居海上的郑振铎身上也有所体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看到江南图书文献遭受劫难，郑振铎、张元济等一批文化人呼吁国家抢救文献。为此，他们在重庆方面的支持下，秘密成立了一个文献抢救同志会。有两年多的时间，郑振铎奔走于各书店之间，为国家抢救了大量珍贵的文献。自然，这也耗费他无数的精力，正是因为这样，朋友考虑到他家累较重（困难时，他甚至卖自己的藏书换柴米），便在背后提议给他一份补助。想不到，郑振铎得知，坐立不安：

惟近有一事，殊使弟深感不安，为弟立场计，不能不慎重声明素志。盖顷从某友许获悉森公曾去函尊处，述何先生意，欲按月付弟以若干报酬。此事殊骇听闻！弟事前毫不知情，否则，必力阻其不必多此一举也。二公盛意，虽甚可感，然似未深知弟之为人。弟束发读书，尚明义利之辨，一腔热血，爱国不敢后人。一岁以来，弟之所以号呼，废寝忘餐以从事于抢救文物者，纯是一番为国效劳之心。若一谈及报酬，则前功尽弃，大类居功邀赏矣，万万非弟所愿问闻也。尊处如亦允二公所得，竟欲付弟以报酬或任何名义，则弟只好拂袖而去，不再预问斯事矣！……书生报国，仅能收拾残余，已有惭于前后方人士之喋血杀敌者矣。若竟复以此自诩，而贸然居功取酬，尚能自称为“人”乎？望吾公以“人”视我，不提报酬之事，实为私幸！（郑振铎1941年2月26日致蒋复璁信，郑振铎：《为国家保存文化》第236—237页，中华书局2016年4月版）

虽然，郑振铎又声明，他是国立大学教授，依规不能领取国家两份俸禄，不过我想，但凡了解郑的付出与贡献者，于情于理都不会非议这样的一种所得，况且，这也仅仅是短期的补贴。然而，与陈寅恪一样，这些理由在他们的内心中是通不过的，这早已不是什么规章制度要求的问题，知识分子一份可敬的自尊就不允许他们那么做。

2017年7月21日于竹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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