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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園記（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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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園記

熊十力一九四八

熊十力（一八八五～一九六八），原名繼智，又名昇恆、定中，字子真，號十力、逸翁，晚號漆園老人，湖北黃岡人。曾執教於武昌文華大學、天津南開中學、北京大學、浙江大學。著有〈新唯識論〉、〈原儒〉、〈體用論〉、〈明心篇〉、〈佛教名相通釋〉、〈乾坤衍〉等書。

國立浙江大學文學院近闢一園，築室如斗大，吾抱膝其間。鄭石君教授曰：先生何以名斯園？余曰：名以漆園。石君曰：「先生之為學，先生之用心，皆異乎莊生，此天下有識所共知也。何取於漆園，其以隱於庠序託蒙吏之跡耶！」余曰：非此之謂也。吾有痛也，吾有警也。

人類方趨於自毀，無可納之正覺，而吾族勇於自亡，甘於鄙賤，此余所深痛也。痛而無以自持，因思莊生之言曰：「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吾時念此以自遣，故有契於莊生。然吾以是緩吾痛則可，若姑安乎是，則將負吾平生之心與所學，而不免偽莊生之徒，是又吾之所以自警也。

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此其知與？其安之之情，則已由厭而至玩，是莊生所以委心任化，為鼠肝，為蟲臂，而一切無自力可致，直自視其生為造化之玩具耳。人能不修，人道且廢，此承老氏天地不仁、蒭狗萬物之說而演之，以極成玩世之思。二千餘年來，文人名士，頗中其毒，族類衰微，豈曰無故！聖人之學，體天道而立人極，成人能而贊天化，〈易〉曰聖人成能，又曰贊天地之化育。明於天下之險阻，詳玩大〈易〉〈坎〉、〈困〉、〈否〉、〈明夷〉、〈剝〉諸卦。健動以建鼎革之功，〈易·說卦〉云：革，去故也。鼎，取新也。〈無妄〉卦曰：健以動，非有健動之力，何以革故取新歟。雖陷險中而不失其剛。履虎尾，而無畏於咥。極知未濟而不舍，傾否之宏願與強力。易六十四卦以〈未濟〉終，此義深微，詳吾〈新論〉。〈否〉卦之上九曰：傾否，否運已極，必傾覆此局而更新之，人間世不得當而無否，即終古是未濟，而人類終古努力於傾否之大業，生命元是行健無息，惟其未濟，而生命乃健進不已也。惡容付之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以生為玩，甘自頹廢而不卹哉？〈易〉曰：「安土敦乎仁，故能愛。」安土者安於所遇，如當否運，行健以濟，不震不沮，是謂安土。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立達二字，意義深廣，詳吾〈語要〉卷三。

君子自敦乎仁，以此化天下，使人皆敦乎仁，則人皆有以彊立而不靡，上達而不迷，世運自泰而否傾矣。夫能安所遇而敦乎仁，則情思俱暢，其視大宇為眾理燦著，知萬物本互相維而成一體，如百骸五臓之在一身，故民胞物與之愛，油然不容已。其有以異乎莊生無可奈何之知，將啟其厭且玩之偷心，亦明矣。振斯人之沈冥，扶乾坤於將熄，不亦隆哉！

余平生之學，冥符大〈易〉。老當世亂，而託莊生無可奈何之云以自遣，是猶養之未至，學之未充，而未能自踐所知所信也。今以漆園名吾居，明吾所據之實地，猶未越莊生之域，將於世道不足為有無，是余之所恐懼而不容自警者也。余之息焉遊焉於斯園也，非敢安之也，直以是觸目而驚心焉。世事已如斯矣，士君子不懷莊生無可奈何之見以偷安者，其誰乎？浙大為東南學府，所負之責綦重，教於斯，學於斯者，其遠見高懷足以益老夫者不少，倘有獨抱漆園之警者，則余有德鄰之慶矣。

余言未竟，而石君已惕然若有省，余遂畢其說而書之為〈漆園記〉。民國三十七年八月望日，熊十力。

集評

【陳永正】「勇於自亡，甘於鄙賤」八字，如割吾心，何止深痛，何止無以自持也。今旣濟矣，臻盛世矣，泰來矣，誰復抱漆園之警也。【張解民】熊氏告誡學生：「每日百忙中，須取古今大著讀之，至少數頁，毋間斷。尋玩義理，須向多方體究，更須鑽入深處，勿以浮泛知解爲實悟也。」語雖無奇，要亦金針度人。【鄧秉元】「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誠莊生之言也。雖然，勇如孟子，每云「順受其正」；達如〈中庸〉，特書「居易俟命」。是寧非大〈易〉之旨耶？剛健云者，豈必如泰山之巖巖、金剛之怒目，令人一望而知其爲健者耶？夫龍之爲物，時隱時見，能飛能潛，退可以守身密藏，進可以開物成務，是所以爲天行之健也明矣。薑齋王子，熊先生所謂衡陽之聖也，遂明言蒙莊之非毀堯舜、抑揚仲尼，「亦後世浮屠訶佛罵祖之意」，凡其所言，「皆可因以通君子之道」。予讀此文，乃悟老子正言若反、大成若缺之旨。蓋世俗所見之健非眞健也，世俗所云之莊子又豈眞莊子哉？此老一片婆心，悲憫不已，乃即世俗所謂莊子、所謂健者，而抑之揚之，誘人入道，是眞可以稱莊生之知己、蒙叟之再傳，其名園以漆，不亦宜乎？【徐晉如】「振斯人之沈冥，扶乾坤於將熄。」名句。【陳渺之】「勇於自亡」四字，眞怵目驚心。此文以〈易〉理正老莊之失，一振千古之衰頹，可謂眞力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