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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1页）

他隐约地感觉到，生活又到了一个转折点。他看着她唇边的那颗黑痣，觉得空间和时间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一会儿把人们拉得这么近，一会儿又把人们分开得那么远。时光正在四周流逝。墙上还有些发亮，是阳光消逝的地方。支撑在床上的胳膊有些发酸、发麻，但他不敢换个姿势，生怕一动便送走了现在。还有几分钟？两个人都不敢想这件事。

&ldo;嘭嘭嘭&rdo;的敲门声。他们惊惶地对视，希望那是街上的孩子们把足球踢在了门上。但是，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猛地坐起来。她急忙走近他……&ldo;嘭嘭&rdo;的敲门声，像是心在胸腔里撞……

&ldo;好好写，好好写你的小说。&rdo;

&ldo;当然。&rdo;

&ldo;你能成功，真的，你行。&rdo;

&ldo;谁知道。&rdo;

&ldo;听我的，你能写好，我不骗你。&rdo;

……

临走时，她又喂了一把玉米糁给那只鸽子。她强笑着和他握了握手，也和那个不合时宜的客人握了握手，蓦然转身，走了。只剩下那个呆头呆脑的客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一点也听不懂那个客人都说的是什么，只想着她此刻走到了哪儿，想着她走出门去那一瞬间的样子，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她才又能推开那扇门走进来……他不知道应该恨这位客人，还是应该感谢这位客人。假如没有这位客人，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静地和她分别；假如现在只剩了他自己，他不知道怎么打发眼下的时间。但他又深切地感到了那种常常涌上心头的东西：被歧视，而且被歧视得如此正当，如此理所当然！这位客人绝不会相信，自己正妨碍了一对恋人的别离。假如这位客人有那么几秒钟显出有点尴尬，或者沉默那么一会，或者有点坐立不安，那么，他那种受歧视的感觉就不会又涌上来。然而这位客人连一秒钟的疑惑都没有，叮叮当当地说着，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神态那么自然。可这位客人是知道她就要走了呀！也许是这位客人没有觉察到他和她的关系？不，要是想觉察，谁都会觉察到的。她总到他这儿来，认识他的人都知道。是根本没打算觉察‐‐不可能发生的事，有什么必要去觉察呢？于是负责觉察的神经就会变得迟钝之极。他为什么不向别人介绍一下呢？&ldo;这是我的女朋友。&rdo;他很羡慕别人可以这样坦然而自豪地说。他很想自己也能这样说，哪怕只说一回！但他不能，&ldo;达摩克利斯剑&rdo;随时会掉下来。如果掉下来只是刺死他，倒也满值得。问题是她父母都有病，岁数都挺大了。她是个好女儿，&ldo;达摩克利斯剑&rdo;会刺在她善良又孝顺的心上。这不是法律所能保护的事。所以他不能。他连到车站去送送她都不能，因为她的父母、亲友都要去的。他和她只能在这间小屋子里告别。他只有默默地为她祈祷，心上响着隆隆的火车声，但愿每一个搬道工都认真……南方，海，椰林和白帆……祝她一路平安吧……

竟连别离也得偷偷摸摸，似乎是在犯罪。他理解了她的那种轻松感。谁的天性不是愿意过一种轻松的生活呢？他自己之所以没有设法逃开这残废的生活，仅仅是因为他没法逃开，这双残废的腿长在他自己身上。命运，并不是说谁注定要双腿残废，而是说当这一类玩意儿落到谁头上，谁就注定要与这残废的生活打交道打到底了。

&ldo;点子&rdo;站在桌上梳理着羽毛，不时歪起头来东张西望，也许是在寻找它的女主人，也许是在纳闷儿顶棚上的那个黑窟窿。有一次他一生气，把一本书扔上了顶棚，砸开了那么一个窟窿。发怒也没有用，如果有用，就又不算是命运了。

他把&ldo;点子&rdo;托在掌心里，看着鸽子的眼睛。和平。和平都包含什么呢？歧视也是战争。不平等是对心灵的屠杀！这么想也许过分了吧？他知道，她的父母、亲友都是好人。&rdo;

在姑娘走后的那天晚上，他和&ldo;点子&rdo;在一起，心里一直唱着那支歌：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那是一首黑人的灵歌。

2他已经走了大半个城了。

风，扬起一阵阵尘土，打在路边矮窗的玻璃上，发出细碎的&ldo;沙沙&rdo;声。屋檐上的荒糙瑟瑟地发抖。小城的春天总是刮这样的干风。他呼唤着走，仍然不见他的鸽子。

腿有点儿疼了。

云层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几颗星星和一片深不见底的天。也许别的星球上也有一个倒了霉的家伙，正一边没头没脑地走着，一边胡思乱想吧？

昏暗的街灯排向远处。

天边际的宇宙，数不清的星球，一个人在其中的一颗上走着。干什么去？找鸽子。干吗找鸽子？干吗？

临出来时，那个扫街的老头又对他说：&ldo;心里想去找找，就去找我吧。&rdo;老头不识字，可是懂得他。他们白天在一块儿扫街。他是腿有毛病。老头是一条胳膊有残疾，腰也直不起来，不过倒不碍着扫街。老头和他的交情不错。晚上，老头常到他的小屋里来坐坐。过去，要是那个姑娘在，老头不多呆；姑娘没来，老头就沏一缸子茶，坐下。&ldo;没来？&rdo;&ldo;没来。&rdo;一问一答，不用说是谁。老头再扯一阵子老年间的事，然后闭上眼睛，喝茶，不再言语。老头知道他要看书或者写字了。老头的嘴唇伸向茶缸边的时候颤巍巍的，喝一口，咂摸着，像是喝酒。他拿出书来看，或是拿出笔来写。半天，老头一点声音都没有，不喝了，捧着茶缸像是睡着了。他看看老头，老头却立刻觉出来，说：&ldo;干你的事，我不碍着你。&rdo;老头慢慢睁开眼，再续上一缸子水。&ldo;今儿不来了？&rdo;老头问。&ldo;这么晚不来就不来了。&rdo;还是用不着说是谁。&ldo;这姑娘，我看好。&rdo;老头又说。他明白老头这话的意思，可是没法回答。&ldo;人要是心里头乐意，怎么着都是好。&rdo;老头又说。现在老头不再提这件事了。姑娘离开小城到南方去以后，老头只提过一回，是在&ldo;点子&rdo;第一次飞起来的那天。那时候，&ldo;点子&rdo;已经长大了。老头掰开它的翅膀看看，十根硬羽毛已经长全了，说：&ldo;能飞了。&rdo;他不敢，怕&ldo;点子&rdo;飞丢了。&ldo;不碍事。&rdo;老头说：&ldo;鸽子，飞到哪儿也还会回来。&rdo;他还是担心。老头把&ldo;点子&rdo;抱过去，猛地一扬胳膊，&ldo;点子&rdo;飞上了天。他的心紧揪着。老头笑笑：&ldo;甭担心，这是鸽子，不是别的鸟儿。会回来，只要它活着。&rdo;&ldo;点子&rdo;飞了一小圈，落在了小屋的顶上，探头探脑地朝下望。&ldo;瞅瞅，你还担的什么心？&rdo;老头说着又用竹竿把&ldo;点子&rdo;拘起来。这一口它飞得高了些，远了些，落在远处的楼顶上，仍然朝家这边望。也许是街上的人群、车流挺可怕吧，它愣愣地站在那儿。老头卷起舌头在嘴里打着嘟噜呼唤它。

&ldo;点子&rdo;镇静了，飞起来，飞回来，落在屋顶上，望望，&ldo;噗噜噜&rdo;飞下来，飞到他怀里。那一霎那，他的眼泪差点流出来。晚上，老头再到他这儿来的时候，&ldo;点子&rdo;在床上来来回回地走，他坐在床沿上看着它。&ldo;你还得让它往远地方飞。&rdo;老头说。他不言声，只是从口袋里掏出玉米糁儿，一粒一粒往床上洒。又把小水罐放在窗台上。老头知道他又在想什么了，于是沏上茶，坐下，望着窗外的天，也好久不说话。&ldo;人活着，真难。&rdo;他轻喟一声说。老头笑笑，意思是：那还用说？他点上一支烟。老头不抽烟，光是爱喝茶。这时候老头提到了她：&ldo;那孩子心里不比你好受。&rdo;只提过这么一回。老头望着窗外的星星和月亮，混浊的眼珠显得神秘，说：&ldo;烦了，你看看天，心里头就静静儿的了。……&rdo;

星星，还有月亮。想想，是挺没意思的：一堆火球、一堆石头、一堆冰疙瘩、一堆土坷垃，逛荡来，逛荡去。

他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小胡同。

一阵&ldo;噗噜噜&rdo;的响声。他猛转回头，以为是他的鸽子。其实是近处阳台上晾着的被单，让风刮出了声。

他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这么认真地去找那只鸽子，正像扫街的老头说的：&ldo;什么事，都值不得那么认真。&rdo;但是他知道，他得去找。唯独老头的这句话，他不赞成。可为什么呢？也许仅仅是因为他活着。死了，当然就什么事都没了，可活着就得想活着的事。

他继续往前走。

还不到十点钟。

他继续不停地呼唤。

那喊声继继续续的，有的人说是在城东，有人说是在城西。那夜刮的是东风，从东往西刮。

他仿佛看见了&ldo;点子&rdo;在风中瑟缩的样子，羽毛都被刮乱了，头一探一探地四下里张望，&ldo;咕噜噜‐‐咕噜噜&rdo;地叫。风太大，它飞不动；想飞，飞不回来。他加快脚步，&ldo;嗤啦‐‐嗤啦‐‐&rdo;；幸运如果也在以这样的脚步向他走来就好了。看来没有，他总是背运。唉，&ldo;点子&rdo;也是背了运。他后悔那天忘记了风，风太大是不该把鸽子放出去的，可是他忘了。忘了，&ldo;点子&rdo;就背了运：倒了霉。当时他只想着让&ldo;点子&rdo;快点飞起来，让那鸽哨儿赶紧响起来，那悠扬、飘忽的哨音会使他心里好过一点，能忘掉那个装得厚厚的大牛皮纸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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