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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倚湄浑身僵直着站定在那里,甚至一度拿捏不住手腕中的短剑,她感觉自己便如沧海中一叶不系的孤舟,内心的海滩被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刷到只剩荒凉,余下一个渺小的人影茕茕孑立,颓然而徒劳地伸手,却只抓住了指尖呼啸而过的冷风。
她能理解纪长渊,或许那人只是希望留在她心底的模样,永远一如初见时分那般,樱草色衣衫,撑着明黄色的绸伞,含笑持着筚篥。可是她还是感觉到深不见底的悲哀,要有多么痛楚绝望,多么从容残忍,才会在永世诀别的最后一刻,连最后的念想都不愿给她留下。
原来爱恋,便是最温存而一语成谶的恨。
陆栖淮凝立在对面,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他的眼眸很漂亮,映着细碎的雨光,宛如洒落无数碎星。朱倚湄不再出手与他相抗,凝碧楼众多弟子颇为惊疑地看过来,不知道他们本次行动的带领人、女总管在犹疑什么,但他们很快便自顾不暇,林青释与云袖相背而立,衣袂发丝交错在一起,迎风飘扬成猎猎旌旗。他们本是七年战友,虽然也曾生疏过,一旦四面受敌而被逼至绝境,立时便心有灵犀而开阖默契。
云袖只要微微侧眸,就能看见远处神色怔然的朱倚湄,凝碧楼的女总管恍若失了魂魄,居然没有任何动作,也不曾下令让亲信布置好。这和她们先前商量的并不一样,她清晰地记得,不久前在凝碧楼私下的短暂会晤中,她和朱倚湄相互试探着达成协议‐‐
那时候,朱倚湄原原本本地将凝碧楼有关云萝的计划通通告知了她,而后缄默无语,秀气的眉目在夜色里散发着幽幽暗光:&ldo;我算是明白,为何向来以&lso;留存&rso;为信条的郴河云氏,也会介入这般事端中。&rdo;
云袖默然思忖,虽然早有预感,但她不曾料到何昱所谋竟然如此匪夷所思‐‐将人制作成无心无情、无病无灾的云萝,就等于杀死全天下人,再建立一个崭新而死气沉沉的盛事。郴河云氏虽然隐于世,可并非从中州消失,按照云萝草凭借风雷水电传播的方式,定然防不胜防、难以幸免于难。
‐‐最重要的是,她和族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云萝的。
不仅不能接受,甚至深恶痛绝,将心比心,绝不愿自己所触到的是个超然沉寂的世界。万事平静到了尽头就是崩溃跌落,一个由云萝组成的中州,注定要会分崩离析。
&ldo;天地虽有大美,可最美的却是人心‐‐只是欲得人心,必然要以自己的心去换取,倘若人人变为死气沉沉的云萝,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rdo;云袖不疾不徐地用朱笔轻敲砚台边缘,&ldo;湄姑娘应当知道我早年学戏,戏子水袖丹衣,穿行于舞台上众生诸色琳琅,云云总总世相百态,归根结底不过一个&lso;情&rso;字。&rdo;
&ldo;寒衫曾与我联络过‐‐她是我镜化出来的人,本为双生,容貌、气质、才能皆别无二致,或许唯一能够相区别的,就是我二人的情感断断不同。&rdo;云袖神色平静地讲述着,语气中从容而运筹帷幄,&ldo;我这样的人,从出生起,那些矜傲、娇贵、自尊就是刻进骨子里的,就算对什么人动了情,倘若要坦然承认,甚至比死还要困难。&rdo;
朱倚湄手指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目送一只飞蛾扇翅扑向灯焰,哧啦,透明的翅膀燃烧着跌落。她念起纪长渊递回的那半截衣袖,那上面甚至涂抹了蛊惑人心的致幻药物‐‐分明是人心隔如天远,也曾亲密无间过,如今却落到了这般田地。
朱倚湄无意中抬眸,注意到,云袖的手指一直不自觉地摸索着手腕上的玉环,那是羊脂白玉雕琢成的簪花图案,似乎遥遥呼应着云袖鬓角的盈盈簪花,却与她身上其他的首饰风格殊不相同,像是旁人所赠。
环,还‐‐想必当初将羊脂白玉环赠与她的人,也是希望她一生能平安喜乐、圆圆满满。
&ldo;守着终其一生都无法靠近的人,倒像是守着衣冠冢。&rdo;云袖一哂,难得地感叹道。她察觉到自己失言,很快收起恍惚的情绪,一掠鬓发,美眸冷光如电,&ldo;湄姑娘,不论你站在哪一边,云萝这件事,我是一定要阻止的。&rdo;
朱倚湄却道:&ldo;我有时觉得,无念无想、臻于空明,未必不好。&rdo;
&ldo;这并不是你我觉得好与不好的问题&rdo;,云袖霍地抬眸凝望向对面,烛光抚上鬓云,摇曳晦暗,却掩不住她眼底至为坚毅决绝的情绪,&ldo;万民生,万灵死,生死轮转既然不能由人本身来决定,那么唯一能操控的,便是人内在的情感。&rdo;
云袖这席话掷地有声:&ldo;如果你认为云萝这样的存在合理,那也应当是由旁人自己去选择是否愿意成为云萝,何昱这般强行的作为,不啻于引刀在颈而迫人大笑,葬亲故在前而迫人不得悲恸,德隆望尊照面而迫人向其唾。&rdo;
朱倚湄盯着她,那种眼神凌厉洞彻,带着万人之上的睥睨冷意,仿佛是在横着看她,可是慢慢又还原过来。她算是明白,为何夺朱之战那结伴踏千山、行世路的四人当中会有云袖,而中州这七年来,尤其夔川,与她相关的传闻颂歌从未断过。
云袖又道:&ldo;如同世人众所周知的是,郴河云氏确实以&lso;留存&rso;作为第一信条,可留存并不意味着我们在乱世、在动荡、在战火中独善其身,每到万民所需之际,云氏中人必然会挺身而出。&rdo;
她下了定论:&ldo;留存,并不单指云氏一门的留存,也指天下万民生生不息、安康平定。&rdo;
朱倚湄默然半晌,真心诚意地给了对面人一个赞许的笑:&ldo;云宗主这样说,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门家族,近乎算得上满门忠烈。&rdo;
云袖敛眉:&ldo;南离殷氏吗?&rdo;
朱倚湄微微点头,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锋:&ldo;既然云姑娘是站在楼主对立面的,而却陆栖淮是楼主在计划中最忌惮的人,你还打算动手刺杀他吗?&rdo;
云袖皱眉:&ldo;湄姑娘说笑了。受人之财,忠人之事,我身为玄衣杀手,收下了近一旬的赋税,自然要奉陪到底。&rdo;
朱倚湄略略颔首,也不知信没信她的说辞。凝碧楼三位玄衣杀手的资料,楼中是没有的,云袖身为云氏家主,当然也不是什么一言九鼎、义薄云天的人,她倘若在此时放弃任务一走了之,楼中断断找不出什么惩戒她的法子的。可是她偏偏要这般,可就十分令人费解了。
或许是因为,由爱生憎,由爱生贪嗔,为了断却执念的业火,要想方设法剖去火种源头。
朱倚湄心中微起感慨同情之意,定下心神,附耳过去,缓缓讲述了往后数日的计划,一字一句极为清晰:&ldo;不久后,南离和涉山就会满城皆为云萝,可是涉山的玄光寺有佛法庇佑,等闲邪祟不能轻易涉足,楼中拟派出四十多位新成为云萝的死士,扮作孩童模样,潜入玄光寺破坏佛光念力,使涉山城的最后一处净土也沦陷下去。&rdo;
&ldo;云宗主,还记得纪少汀吗‐‐&rdo;朱倚湄突兀地扣住她的手腕,云袖善于镜术等术法,但近身武学并不灵敏,一下子就被她得手。好在凝碧楼的女总管对她并无杀意,只是虚虚地将手指放在她手腕上比划,&ldo;兰畹纪氏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位成员,他算是我们这边的人。&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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