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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第1页）

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在他吻着她的时候，她却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ldo;你还恨我吗？&rdo;炉子上的一壶水已经开了，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顾太太在隔壁房间里听见水壶盖被热气顶着，咕嘟咕嘟响，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声：&ldo;曼桢，水开了没有？开了要沏茶。&rdo;曼桢答应了一声，忙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把头发掠了掠，便跑出来拿茶叶，给她母亲也沏了一杯茶。

顾太太捧着茶站在房门口，一口一口啜着，笑道：&ldo;茶叶棍子站着，一定要来客了！&rdo;曼桢笑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经来了吗？露骨了些，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顾太太把开水拿去冲热水瓶，曼桢道：&ldo;我去冲。妈坐这儿说说话。&rdo;顾太太道：&ldo;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一会儿又得做饭去了。&rdo;她搭讪着就走开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每到这黄昏时候，总有一个卖蘑菇豆腐干的，到这条弄堂里来叫卖。每天一定要来一趟的。现在就又听见那苍老的呼声：&ldo;豆‐‐干！五香蘑菇豆‐‐干！&rdo;世钧笑道：&ldo;这人倒真是风雨无阻。&rdo;曼桢道：&ldo;嗳，从来没有一天不来的。不过他的豆腐干并不怎样好吃。我们吃过一次。&rdo;

他们在沉默中听着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

七

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祖母告诉她：&ldo;你妈上你姊姊家去了，你姊姊有点不舒服，你妈说去瞧瞧她去，大概不回来吃晚饭了，叫我们不用等她。&rdo;曼桢便帮着她祖母热饭端菜。

她祖母又道：&ldo;你妈说你姊姊，怎么自从搬到新房子里去，老闹不舒服，不要是这房子不大好吧，先没找个人来看看风水。

我说哪儿呀，还不是&039;财多身弱&039;，你姊夫现在发财发得这样，你记得他们刚结婚那时候，租人家一个客堂楼住，现在自己买地皮盖房子‐‐也真快，我们眼看着他发起来的！你姊姊运气真好，这个人真给她嫁着了！咳，真是&039;命好不用吃斋&039;！&ldo;曼桢笑道：&rdo;不是说姊姊有帮夫运吗？&ldo;她祖母拍手笑道：&rdo;可不是，你不说我倒忘了！那算命的真灵得吓死人。待会儿倒要问问你妈，从前是在哪儿算的，这人不知还在那儿吗，倒要找他去算算。&ldo;曼桢笑道：&rdo;那还是姊姊刚出世那时候的事情吧，二三十年了，这时候哪儿找他去。&ldo;

曼桢吃过晚饭又出去教书。她第二次回来，照例是她母亲开门放她进来，这一天却是她祖母替她开门。曼桢道：&ldo;妈还没回来？奶奶你去睡吧，我等门。我反正还有一会儿才睡呢。&rdo;

她等了有半个多钟头，她母亲也就回来了。一进门便说：你姊姊病了，你明天看看她去。服？&ldo;顾太太道：&rdo;说是胃病又发了，还有就是老毛病，筋骨痛。&ldo;她在黑暗的厨房里又附耳轻轻向女儿说：&rdo;还不是从前几次打胎，留下来的毛病。‐‐咳！&ldo;其实曼璐恐怕还有别的病症，不过顾太太自己欺骗自己，总不忍也不愿朝那上面想。

母女回到房中，顾太太的旗袍右边凸起一大块，曼桢早就看见了，猜着是她姊姊塞给母亲的钱，也没说什么。顾太太因为曼桢曾经屡次劝她不要再拿曼璐的钱，所以也不敢告诉她。一个人老了，不知为什么，就有些惧怕自己的儿女。

到上床睡觉的时候，顾太太把旗袍脱下来，很小心地搭在椅背上。曼桢见她这样子是不预备公开了，便含笑问道：妈，姊姊这次给了你多少钱？里摸出一个手巾包，笑道：&ldo;我也不知道，我来看看有多少。&rdo;曼桢笑道：&ldo;甭看了，快睡下吧，你这样要着凉了。&rdo;她母亲还是把手巾包打开来，取出一叠钞票来数了数，道：&ldo;我说不要，她一定要我拿着，叫我买点什么吃吃。&rdo;曼桢笑道：&ldo;你哪儿舍得买什么东西吃，结果还不是在家用上贴掉了！‐‐妈，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拿姊姊的钱，给那姓祝的知道了，只说姊姊贴娘家，还不知道贴了多少呢！&rdo;顾太太道：&ldo;我知道，我知道，嗳呀，为这么点儿钱，又给你叨叨这么一顿！&rdo;曼桢道：&ldo;妈，我就是这么说：

不犯着呀，你用他这一点钱，待会儿他还以为我们一家子都是他养活着呢，姓祝的他那人的脾气！&ldo;顾太太笑道：&rdo;人家现在阔了，不见得还那么小气。&ldo;曼桢笑道：&rdo;你不知道吗，越是阔人越啬刻，就像是他们的钱特别值钱似的！&ldo;

顾太太叹了口气道：&ldo;孩子，你别想着你妈就这样没志气。

你姊夫到底是外人，我难道愿意靠着外人，我能够靠你倒不好吗？我实在是看你太辛苦了，一天忙到晚，我实在心疼得慌。&ldo;说着，就把包钱的手帕拿起来擦眼泪。曼桢道：&rdo;妈，你别这么着，大家再苦几年，就快熬出头了。等大弟弟能够出去做事了，我就轻松得多了。顾太太道：

曼桢笑道：&ldo;我结婚还早呢。至少要等大弟弟大了。&rdo;顾太太惊道：&ldo;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人家怎么等得及呀？&rdo;曼桢不觉噗嗤一笑，轻声道：&ldo;等不及活该。&rdo;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白手臂来，把电灯捻灭了。

顾太太很想趁此就问问她，世钧和她有没有私订终身。先探探她的口气，有机会就再问下去，问她可知道世钧的收入怎样，家境如何。顾太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便道：&ldo;你睡着了？&rdo;曼桢道：&ldo;唔。&rdo;顾太太笑道：&ldo;睡着了还会答应？&rdo;本来想着她是假装睡着，但是转念一想，她大概也是十分疲倦了，在外面跑了一天，刚才又害她等门，今天睡得特别晚。这样一想，自己心里觉得很抱歉，就不言语了。

次日是星期六，曼桢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她姊姊的新房子在虹桥路，地段虽然荒凉一些，好在住在这一带的都是些汽车阶级，进去并不感到不方便。他们搬了家之后，曼桢还没有去过，她祖母和母亲倒带着孩子们去过两次，回来说讲究极了，走进去像个电影院，走出来又像是逛公园。这一天下午，曼桢初次在那花园里经过，糙地上用冬青树栽出一道墙，隔墙有个花匠吱吱吱推着一架刈糙的机器，在下午的阳光中，只听见那微带睡意的吱吱的声浪，此外一切都是柔和的寂静。曼桢觉得她姊姊生病，在这里静养倒是很相宜。

房屋内部当然豪华万分，曼桢也不及细看，跟在一个女佣后面，一径上楼来到她姊姊卧房里。卧房里迎面一排丈来高的玻璃窗，紫水晶似的薄纱窗帘，人字式斜吊着，一层一层，十几幅交叠悬挂着。曼璐蓬着头坐在床上。曼桢笑道：姊姊今天好些了，坐起来了？太远了，晚上让她一个人回去，我倒有点不放心。下次接她来住两天。&ldo;曼桢笑道：&rdo;妈一定要说家里离不开她。&ldo;曼璐皱眉道：&rdo;不是我说，你们也太省俭了，连个佣人也不用。哦，对了，昨天我忘了问妈，从前我用的那个阿宝，现在不知在哪儿？&ldo;曼桢道：&rdo;等我回去问问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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