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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1页）

这时，士毅身上揣了十块钱在身上，就满街跑起来，要想买衣服，怕花钱多了。要买点心水果吃，又想还是吃饭要紧，要想到小馆子里，又想不如买了东西回家去做。跑了两条街，一样东西也不曾买得成功，倒跑得周身是汗。不过身上虽很受累，心里却异常的愉快，看到街上的事事物物，仿佛都格外有生机，那大放盘的衣店里，门楼上放了无线电播音机，围着许多人听，向来不曾留意的，现在也站在人丛里听了片刻。看见店家电灯都亮起来了，这才回会馆来，以便赶着做了晚饭吃，好去洗澡剃头，明天在见异性者之前，可以焕然一新了。可是当他到了家中，摸钱去买东西的时候，那十张一元的钞票，并不在衣袋里，竟不知何时，全部失落了。这不但一个月的食用无着，预备着明天所花的钱，也落个空。这一个极大的失望，将他周身的精力，全变成冷汗，由毛孔里排泄出来。

第四回　携手作清谈渐兴妄念　濯污惊绝艳忽动枯弹

这时，士毅在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都没有钱，他就在破椅子上，用手托了头，前前后后，想着这钱是在哪里丢的？想了许久，记起来了。记得听广播无线电的时候，自己怕钱票失落，曾在衣袋里将钞票取出，向袜子筒里塞了进去。这一段动作，记得清清楚楚，决计不会错的，赶快弯腰一摸袜子筒，不由得哈哈笑起来，这里可不是那十元钞票，做了一小叠子，紧贴了肉吗？手里拿了钞票，想起刚才那一阵慌乱，真未免可笑。当时匆匆地买了一些现成的面食吃了，就赶到前门夜市，花了一块多钱，买了一件半新旧的灰布大褂，又跑到小理发馆去，理了一回发，然后很高兴地回去了。这一晚睡得更是神魂颠倒，做了几十个片断小梦，所梦见的，都是和那小南姑娘在一处。

到了次日起来，天色明亮未久，太阳还不曾照到院子里，士毅立刻就忙着用冷水洗过脸，漱过口，就向顺治门外的墙根铁道走来。可是当他走到铁道上的时候，那东边起来的太阳，还只高高照到柳树梢上，带了鸡子黄色，不用说，天气还早着啦。士毅走到小南上次偷煤的地方一看，她并不在那里，料着她还不曾来，向铁路两边看了看，依然还是向走去的路上走回。走了一截路，并不见她来，心想，莫非她早夹了，已经走上前方去了吧？如此想着，他转身依然向前走。这回走得很远，直等快走到西便门了，还是没有看到她，这可决定她没有来，二次又走回去。这样来来去去的，约摸走了一小时有余，并不见小南，两只脚有些累了，待要坐下来吧，铁路上有人经过，看到这情形，必要疑惑，为什么这样一个穿长衣服的人，一大早就在这里坐着呢？待要依然走，真有点累。一个人只管这样徘徊着，忽然靠树看看水，忽然在铁路上又走着数那枕木，忽然又在人行路上，来去踱着小步，始终是不见人来。自己没有表，这地方一边是城濠，一边是城墙，也找不着一个地方去看钟，再看看树上的太阳，已不是金黄色，只觉热气she人。那末，可知是时候不早了，这样一个蓬首垢面的毛丫头，倒也如此摆架子，待不去理会她，又怕她果来了。心里烦躁起来，便想到女人总是不能犯她的，你若犯她，就不免受她的胁制。高兴而来，变成了苦闷，由苦闷又变成了怨恨了。

然而所幸那小南为了他许着许多好处，毕竟是来了，在铁路的远远处，手臂上挽了个破篮子，低了头跨着枕木，一步一步走来。士毅本着一肚皮牢骚，想见着她说她两句的，可是等她走到身边以后，她忽然一笑低头，低声道：&ldo;你早来啦？&rdo;他无论有什么大脾气，这时也泄漏不出来了，只得也就向着她笑道：&ldo;我可不是早来了吗？来得可就早了，你怎么这时候才来？&rdo;小南低着头，默想了一会，才笑道：&ldo;这还晚了吗？&rdo;士毅笑道：&ldo;晚是不晚，可是也不早。&rdo;这句话刚刚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太矛盾了，既是不晚，何又不早呢？这句话要加以解释，恐怕更会引起人家的误会，而且这件事，实在也无法可以解释，便只得和她笑了一笑，把这事遮掩过去。她对于这些话似乎不以为意，依然低了头，在一边站着。士毅两手背在身后，轻轻咳嗽了两声，向她笑道：&ldo;你今天出来得这样子早，你妈没有问你吗？&rdo;她摇了摇头。士毅又没有话说了，抬头想了一想，才道：&ldo;我们顺着铁路走一走吧。回头我带你逛天桥会，买一些东西送你。&rdo;小南道：&ldo;顺着铁道往哪儿走哇？&rdo;士毅道：&ldo;反正我们不能站在这儿说话，现在逛天桥，又嫌早一点，我们不顺着铁道溜达溜达吗？&rdo;小南也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低了头不作声。士毅心里砰砰地跳了一阵，手伸到衣袋里去，摸着他带的钱。他本来是些一元的钞票，他昨晚在灵机一动之下，就把钞票换了两块现洋在身上，这时握了一块银元在巴掌心里，便掏了出来。见小南背了身子低着头的，就把这洋钱一伸，想递给她。但不知是何缘故，这手竟有些抖颤起来。于是复把这洋钱收起，又揣到衣袋里去。但是将银洋刚刚放下，看了小南那样默默无言的样子，觉得老如此站着不动，决不是办法，于是又把银洋掏了出来，先捏在手里，向她笑道：&ldo;你今天不短钱用吗？&rdo;她先是默然，后又答道：&ldo;我哪天也短钱用呢。&rdo;士毅道：&ldo;啰！这一块钱，给你去买双袜子穿。&rdo;她突然听到一块钱三个字，似乎吃了一惊，便掉转身来，向士教望着。见他果然拿了一块钱在手，即时无话可说，却道：&ldo;你干吗给我这些钱啦？&rdo;士毅真不料给她一块钱，她会受宠若惊，那手就不抖颤了，将银元递到她手里，笑道：&ldo;这不算多，回头我还要给你钱呢，你和我走吧。&rdo;

小南将一块钱捏在手心里，便移起脚步来。士毅和她并排走着，静默了许久，不知道要和她说句什么才好？久之久之，才笑道：&ldo;你不乐意和我交朋友吗？&rdo;她将头一扭，笑了。士毅一看这样子，她不是不懂风情的孩子，便道：&ldo;我们一路走着，若是有人问我们的话……&rdo;小南笑道：&ldo;我晓得，我会说你是我哥哥。&rdo;这哥哥两个字，送到士毅耳朵里来，不由得周身紧缩了一阵，笑道：&ldo;这就好极了。你不是很聪明吗？&rdo;小南道：&ldo;这年头儿，谁也不傻呀？&rdo;士毅一直向前走，渐渐走到无人之处，便挤着和她并排走，又道：&ldo;我替你提了这篮子吧。&rdo;于是把篮子接了过来，一手接了篮子，一手便握了她的手。

那小南姑娘，虽是将手缩了一缩，但是并不怎样的用力，所以这手，始终是让人家紧紧地握着。她无所谓，不过是低了头，依然缓缓走路而已，可是士毅只感到周身热血奔流，自己已不知道是到了什么环境里面。想了一些时候，才想到她的家庭问题，可以作谈话资料，便问道：&ldo;你父亲干什么的？&rdo;小南道：&ldo;他也是个先生呢，因为他眼睛坏了，我们就穷下来。&rdo;士毅道：&ldo;他有多大年纪哩？&rdo;小南道：&ldo;他四十九岁了。&rdo;士毅道：&ldo;三十多岁才生你啦？你母亲多大岁数哩？&rdo;小南道：&ldo;我妈可年岁小，今年还只三十四岁呢。&rdo;士毅道：&ldo;你父亲当然是个可怜的人了，你母亲呢？&rdo;小南道：&ldo;我妈为人也很直慡的，就是嘴直，有些人不大喜欢她。&rdo;士毅道：&ldo;若是我见着你妈，她怎样对待我呢？&rdo;小南道：&ldo;你别说和我出来玩过，那就不要紧。&rdo;士毅将她的手紧紧捏了两把，笑道：&ldo;为什么呢？&rdo;小南把手一缩，把手摔开了，笑着扭了脖子道：&ldo;你是存心还是怎么着？这又什么不明白的？&rdo;士毅知道她是不会有拒绝的表示的。胆子更大了，就扶了她的肩膀，慢慢地走着道：&ldo;你能天天和我出来玩吗？&rdo;小南道：&ldo;行啦。我有什么不成？可是你要天天办公的，哪有工夫陪我玩呢？&rdo;士毅用手摸着她的头发，笑道：&ldo;你这个很好的孩子，为什么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糟到这种样子哩？&rdo;小南道：&ldo;像我们这种人，配梳头，配洗脸吗？一转身就全身黑。&rdo;士毅道：&ldo;你难道愿意一辈子捡煤核吗？&rdo;小南道：&ldo;谁是那样贱骨头，愿意一辈子捡煤核？&rdo;士毅道：&ldo;我也知道你不能那样傻。可是你弄得身上这样乱七八糟的，除了我，那里还有那种人和你交朋友？&rdo;小南点了点头道：&ldo;你这人是很好的。&rdo;士毅道：&ldo;你知道很好就得了。可是你要和我交朋友，你必得听我的话，第一，别和那些捡煤核的野小子在一处。第二，你得把身上弄干净一点。自然我总会天天给你钱花，让你去买些应用的东西。&rdo;小南道：&ldo;你在那个慈善会里，一个月能挣多少工钱呢？&rdo;这个问题，逼着士毅却无法子答复，说多了不像，说少了，又怕小南听了不高兴，想了一想，便反问她一句道：&ldo;你看我一个月应该挣多少钱哩？&rdo;小南低了头一步一步地走着，突然一抬头道：&ldo;我看你总也挣个十块二十块的吧？&rdo;士毅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道：&ldo;对了。&rdo;于是二人又悄悄地向着西便门走去。士毅道：&ldo;你家里一个月要花多少钱？&rdo;小南道：&ldo;没有准，多挣钱，多用，少挣钱少用。&rdo;士毅道：&ldo;若是一个月，你家有我挣的这些钱，你家够用的吗？&rdo;小南道：&ldo;那自然够用的了。&rdo;士毅道：&ldo;那末，你家有我这样一个挣钱的人，你家里就好了。&rdo;小南望了他微微一笑。士毅笑道：&ldo;这样吧，我到你家去，给你妈作干儿子，那末，你家就有一个养家活口的人了。&rdo;小南道：&ldo;我们家哪配呀？&rdo;士毅嘻嘻地笑道：&ldo;为什么不配？只要你答应，你家就算办通了一半了。&rdo;小南将身子一闪道：&ldo;仔细人来了，别动手动脚的。&rdo;士毅道：&ldo;你说的，咱们是兄妹相称，人瞧见了也不要紧呀。&rdo;小南道：&ldo;嘿！说着说着，快到便门了，你带我到哪儿去呀？&rdo;士毅道：&ldo;出便门去玩玩吧，咱们只当是逛公园。回头我们雇洋车上天桥去吧。&rdo;小南道：&ldo;可别走远了。走远了，我有点害怕。&rdo;士毅道：&ldo;没关系。有我在一处走着，走到天边也不要紧，你饿了吗？前面有家油条烧饼铺，咱们买点儿吃的，你看好不好？&rdo;小南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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