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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第1页）

我发现闻一多诗歌中有许多篇什与死亡有关。在他传世的一共不到100篇的诗作里，在主题上明确涉及死亡的，就有《红烛》、《李白之死》、《剑匣》、《十一年一月二日作》、《死》、《火柴》、《梦者》、《也许》、《忘掉她》、《末日》、《死水》、《天安门》、《飞毛腿》等十几首。另外还有一些虽不明确指涉死亡但在具体诗句中对死亡有所描写的篇什，那些诗句大多出现在诗的后半和结尾。如《爱之神》结尾：&ldo;呸!不是，都不是哦!是死魔盘踞着的一座迷宫!&rdo;《心跳》结尾：&ldo;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rdo;出现&ldo;死&rdo;字的诗一共有20多首。

闻一多笔下的死，首先是一种生命的完成，带有鲜明的目的论意义。《红烛》可以作为这种思想的代表。闻一多把红烛分为&ldo;躯体&rdo;和&ldo;灵魂&rdo;，&ldo;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rdo;躯体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烧出灵魂，否则，躯体就是灵魂的监狱。&ldo;烧罢!烧罢!烧破世人底梦，烧沸世人底血‐‐也救出他们的灵魂，也捣破他们的监狱!&rdo;所以说，&ldo;匠人造了你，原是为烧的。&rdo;烧的结果是&ldo;培出慰藉底花儿，结成快乐底果子!&rdo;闻一多明确地总结道：&ldo;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rdo;这里，红烛自身的死亡与外在世界的改变构成了清楚的因果逻辑关系。所以，闻一多实际上把死不看做简单的死，而是看成转生，看成另一种价值的实现。于是，他笔下的死亡便具有了形而上的意义。《李白之死》写李白蹈水抱月而死，心里想的却是：&ldo;我已救伊上天了!&rdo;《剑匣》写&ldo;我用自制的剑匣自杀了!&rdo;因为&ldo;我的大功告成了!&rdo;《火柴》把一根根火柴写成&ldo;樱桃艳嘴的小歌童&rdo;，&ldo;有的唱出一颗灿烂的明星，唱不出的，都拆成两片枯骨。&rdo;《烂果》写果子彻底烂透之后，&ldo;我的幽闭的灵魂便穿着豆绿的背心，笑眯眯地要跳出来了!&rdo;总之，闻一多的生命观里，死亡是一个不可或缺的&ldo;中间物&rdo;，它既是已有生命完成的必要仪式，又是新的生命诞生的奠基礼。《色彩》一诗中写道：&ldo;生命是张没价值的白纸&rdo;，当上面画满了红、黄、蓝、粉、灰等五彩的生活内容之后，&ldo;再完成这帧彩图，黑还要加我以死。&rdo;

所以，闻一多笔下的死，或者给人奇异，或者给人怪诞，但并不使人恐怖，并不使人反感。闻一多1922年12月4日致吴景超的私人信函中有这样一段话：&ldo;来信谈及生死问题。这正是我近来思想之域里一阵大风云。我近觉身体日衰，发落不止，饮食不消化，一夜失眠，次日即不能支持。我时时觉死神瘦削的手爪在我的喉咙上比画，不知那一天就要卡死我了。……&rdo;闻一多将一种类似唯美主义的情趣贯穿在他的死亡意象中，经常刻意去挖掘死亡的&ldo;形式美&rdo;，但是又达到一种区别和超越了&ldo;恶之花&rdo;模式的美学效果。《梦者》一诗写道：&ldo;假如那绿晶晶的鬼火是墓中人底梦里迸出的星光，那我也不怕死了!&rdo;《剑匣》的主人公&ldo;展玩着我这自制的剑匣，我便昏死在他的光彩里!&rdo;《烂果》和《死水》都对丧失生命的客体进行了穷形尽相的描绘和雕琢，结果是使客体焕发出了崭新的生命，烂果中跳出了豆绿的灵魂，死水里争艳着翡翠、桃花、罗绮、云霞，可谓是&ldo;烂极生春&rdo;，&ldo;死而后生&rdo;。《末日》一诗更是全方位地发挥了闻一多的格律化技巧，从&ldo;绘画美，音乐美，建筑美&rdo;几方面将死神写得栩栩如生。

闻一多有三首怀念早夭的女儿立瑛的诗，即《死水》里的《也许》、《忘掉她》、《我要回来》。这三首诗写得异常舒缓平静，丧女的悲哀几乎完全被诗人对死亡境界的精心描绘所洗净。《也许》写女儿的长眠是去听&ldo;蚯蚓翻泥&rdo;、&ldo;小草吸水&rdo;的音乐;《忘掉她》说忘掉女儿&ldo;像一朵忘掉的花!像春风里一出梦，像梦里的一声钟&rdo;;《我要回来》形容女儿之死是&ldo;一口阴风把残灯吹熄&rdo;，&ldo;一只冷手来掇走了你&rdo;。这与后来高兰的《哭亡女苏菲》的风格是截然不同的，诗人似乎对死者所前往的那个世界怀着下意识的向往，写死后如写生前。

由于这种目的论和&ldo;准唯美主义&rdo;的死亡观，闻一多经常将人的肉体实存看成对灵魂的束缚和监禁。《红烛》里将&ldo;灵魂&rdo;与&ldo;监狱&rdo;对称，《宇宙》则说：&ldo;宇宙是个监狱&rdo;，《美与爱》里也写道：&ldo;一心只要飞出去找你，把监牢底铁槛也撞断了&rdo;，《心跳》更是一篇要&ldo;冲出城去&rdo;的宣言，&ldo;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rdo;，&ldo;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rdo;。作者的潜意识里有一种&ldo;弃生向死&rdo;的冲动，《红豆》中说：&ldo;我是吐尽明丝的蚕儿，死是我的休息&rdo;，《死》这首直接讴歌死亡的诗作更是发出尽情的礼赞：&ldo;啊!我的灵魂底灵魂!我的生命的生命，……让我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里!让我烧死在你心房底熔炉里!让我醉死在你音乐底琼醪里!让我闷死在你呼吸底馥郁里!&rdo;显然，诗人向往着一种壮烈的死，一种富于美感的死，他将这样的死视为生命的最佳完成和最佳归宿，&ldo;死是我对你惟一的要求，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rdo;

闻一多有几首诗写到普通民众的死。《荒村》写战争后的村落&ldo;瞧不见人烟!&rdo;《天安门》以一个洋车夫的口吻写军警镇压学生，&ldo;咱二叔头年死在杨柳青，那是饿的没法儿去当兵&rdo;，&ldo;听说昨日又死了人，管包死的又是傻学生们。&rdo;《飞毛腿》写一个叫&ldo;飞毛腿&rdo;的洋车夫&ldo;老婆死得太不是时候!&rdo;而自己也很快成了河里漂着的尸首。这些死的内容是不加雕琢，以白描的口语形式呈现的。这些普普通通的死在诗人看来没有诗意，甚至有几分令人担忧恐惧，《天安门》最后一句写道：&ldo;赶明日北京满城都是鬼!&rdo;诗人不喜欢这样的死，他在《深夜底泪》中说：&ldo;战也是死，逃也是死，降了我不甘心。&rdo;闻一多喜欢以高音来结束，以超越来收场。他诗作中的转折处喜欢使用问号尤其是叹号，结尾使用叹号更是成了下意识的习惯，闻一多以叹号结尾的诗作多达五十余首。这成为闻一多生命轨迹的坚实的谶纬。

闻一多的诗歌创作生涯并不长，只是从1921年到1928年的不足十年，诗集也只有《红烛》和《死水》两本，此外的零星诗作屈指可数（《奇迹》，《渔阳曲》，《教授颂》，《政治家》等）。但他青年时期的诗歌创作，决定了他一生的道路选择。闻一多属于&ldo;诗与人合一&rdo;型的诗人，他的诗不是生命的余裕，而是生命的宣言，他的生命则是一首节奏强烈，富于&ldo;绘画美，音乐美，建筑美&rdo;的昂扬的诗。在1926年&ldo;三&iddot;一八&rdo;惨案之后，闻一多写下了《文艺与爱国》，文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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