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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第1页）

也许有读者会大不以为然地反驳我：这样写能形成强烈的对比，给人以更深刻的印象，有什么不好?好就好吧，我不想争辩。反正我相信曹雪芹不会有这样穿凿的笔墨，他是把写得&ldo;真&rdo;放在第一位的。

三、扭曲形象，令前后判若二人

我在前面说&ldo;调包计&rdo;时，已提到贾母、薛姨妈、宝钗等一些人物形象，在续书中为编故事被任意扭曲，这样的例子，在后四十回中可谓俯拾皆是。

贾宝玉虽不情愿，却乖乖地遵父命入家塾去读书。贾母笑道：&ldo;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rdo;‐‐这像贾母说的话吗?

一开始，宝玉看不起八股文章，他的惟一知己黛玉便劝说道：

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第八十二回）

你听听，这位从来不说&ldo;混账话&rdo;的林妹妹，现在也说起这样的混账话来了。

更有奇者，宝玉上学才第二天，塾师贾代儒要他讲经义，他就能讲得让老师认可，在讲解&ldo;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rdo;（《论语&iddot;子罕》）一章时，居然已经有道学家的思路，什么&ldo;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rdo;，什么&ldo;德乃天理，色是人欲&rdo;等等，真叫人刮目相看。

宝玉本来诗才&ldo;空灵娟逸&rdo;，&ldo;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油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的&rdo;。（第七十八回，此段文字在一百二十回本中被删）所以他能信手即景便写出&ldo;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rdo;、&ldo;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rdo;一类极漂亮的诗句来。当然更不必说他&ldo;大肆妄诞&rdo;撰成的一篇奇文《芙蓉女儿诔》了。

到八十回后，宝玉完全变了个人，什么文思才情都没有了，他几乎不再做什么诗。只有一次，怡红院里在晴雯死时枯萎了的海棠，忽然冬日开花。贾赦、贾政说是花妖作怪，贾母说是喜兆，命人备酒赏花。宝玉、贾环、贾兰&ldo;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喜欢&rdo;，这才每人都凑了四句，若论优劣，半斤八两，都差不多。宝玉的诗说：

海棠何事忽摧?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末句说，冬至阴极阳回，故海棠比梅花抢先一步开了。你看，这像不像三家村里混饭吃的胡子一大把的老学究硬挤出来的句子?遣词造句竟至如此拙劣俗气，还有一点点&ldo;空灵娟逸&rdo;的诗意才情可言吗?说它出于宝玉笔下，其谁信之?更奇怪的是这个&ldo;古今不肖无双&rdo;的封建逆子，现在居然成了那么会拍马屁、能迎合长辈心理的孝子，这个转变也太惊人了。

还可举那个送白海棠来给宝玉及姑娘们赏玩的贾芸，他处事乖巧，说话风趣，地位卑微，没有多少文化，写一个帖子，能让人喷饭，但为人不坏。曾为了告贷，受尽了势利舅舅卜世仁的气，可行事却有理、有节、有骨气，且对其母亲很有孝心。因此，已知后半部故事情节的脂砚斋，有批语说他道：

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

这话能和靖藏本批语称后来有&ldo;芸哥仗义探庵&rdo;事完全对应起来。可是续书中的贾芸，却被写得极其不堪，让他去串通王仁出卖巧姐，成了个十足的坏蛋。

四、语言干枯，全无风趣与幽默

《红楼梦》的语言问题，从广义上来说，作品的所有艺术表现方法都可包括在内，这又是可以写成一部大专著的题目。如裕瑞《枣窗闲笔》贬后四十回文字称&ldo;诚所谓一善俱无、诸恶备具之物&rdo;，便是从总体上来评价的。虽然我很欣赏和钦佩他敏锐的鉴赏眼光，但有许多人并不接受。所以我想，还是尽量将其范围缩小，只就其语言的诙谐风趣、富有幽默感这一点上来说。

从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看，富有风趣幽默语言才能的作家并不算太多。战国时的淳于，汉代的东方朔，都颇有名气。但他们或并无作品，或传世文章不多（不包括托名的），对后来的影响都不算很大。真正在这方面具有影响力的了不起的大作家，庄子是一个，苏东坡是一个，曹雪芹也是一个。有些大诗人如杜甫，有时也说几句幽默话，《北征》诗叙述他乱离中回家，说&ldo;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褐&rdo;，又说痴女儿&ldo;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rdo;等，在全首长诗中呈现出异彩，但其主体风格仍是所谓&ldo;沉郁顿挫&rdo;。后来的戏曲家善诙谐的便多些，而《红楼梦》中风趣幽默的语言，则是其他小说中所罕见的。

贾芸将年纪比自己小的宝玉叔认作干爹，处处讨宝玉欢心，他写的一篇似通非通的《送白海棠帖》，颇能看出雪芹的幽默感。其中有&ldo;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rdo;的话，脂批云：&ldo;直欲喷饭，真好新鲜文字!&rdo;又有&ldo;大人若视男如亲男一般&rdo;的句子，批云：&ldo;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读令人不解，思之则喷饭。&rdo;

在制灯谜中，也有类似文字。元春做了灯谜叫大家猜，命大家也做了送去，贾环没有猜中元春谜，自己所作的也被太监带回，说是&ldo;三爷作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什么&rdo;。众人看了他的谜，大发一笑。谜云：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把枕头（古人枕头两端是方形的，共有八角）、兽头（塑在屋檐角上的两角怪兽，名螭吻好望，俗称兽头）拉在一起，称作&ldo;大哥&rdo;&ldo;二哥&rdo;，有八个角还用&ldo;只&rdo;字，兽既真长着两角而蹲在房屋上，制谜就不该直说。凡此种种，都说明&ldo;不通&rdo;。故脂评说：&ldo;可发一笑，真环哥之谜。诸卿勿笑，难为了作者摹拟。&rdo;即此也可看出雪芹文笔之诙谐风趣。

贾宝玉同情香菱遭妒妇夏金桂的虐待，向卖假的江湖郎中王一贴打听，&ldo;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rdo;有一段精彩的描写说：

&ldo;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rdo;宝玉问：&ldo;什么汤药?怎么吃法?&rdo;王一贴道：&ldo;这叫做&lso;疗妒汤&rso;，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rdo;宝玉道：&ldo;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rdo;王一贴道：&ldo;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rdo;

多么风趣!再如所谓能解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的&ldo;冷香丸&rdo;（其实&ldo;热毒&rdo;&ldo;冷香&rdo;都是在隐喻人的品格），要用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等四季花蕊，加雨水日的雨、白露日的露、霜降日的霜、小雪日的雪拌和，分量都是十二之数。很显然，这是中医药行家编造的趣话，若以为真有这样的海上方，便傻了。还有贾瑞因妄动风月之情，落入凤姐毒设的相思局而得病，书中说他&ldo;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rdo;，就像老中医言谈，说得何等风趣!诸如此类，都只诙谐谈笑，从不炫耀自己的医药知识，却又字字句句不背医理。这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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