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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第1页）

欧阳健无视这些宏观存在的事实，为独创其程甲本是现存的最早版本这一怪论，他把几种本子的一些有异文的句子排成长长的表，企图通过其正误优劣的比较来增强其立论的可信性，这纯属是一种对《红楼梦》版本问题缺乏常识的简单化做法，是没有什么科学价值可言的。再说，这样写论文也太方便了，因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本》一书已经把现存的十余种本子的异文全都列出来了，你根据自己需要选些例句，抄成表还不容易?它本身并不说明问题，得看用这些例句想得出的结论是否正确，所论述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脚。所以我们还是来看看欧阳先生讲的道理究竟怎么样。

甲戌本第一回写顽石下凡，比其他诸本（当然也包括程甲本）多出四百二十余字。研究者曾据脂批提到删去天香楼一节所减少的字数、页数，推算出甲戌中的底本每页的字数，谓诸本最初依据之本在过录时恰好漏抄了双面一页，这结论是可信的。因而在这一点上，甲戌本就很有价值。这一段文字写顽石求二仙携带下凡，二仙事先提出警告，劝他别去，顽石不听。从情理上说，是不可缺少的，否则，像诸本所写那样，二仙主动提出要带它去，岂不等于诱骗石头下凡，哪能是作者的本意?但欧阳健却认为这四百余字是&ldo;甲戌本的妄加&rdo;，对其评价是&ldo;简直粗俗不堪&rdo;。你说精彩，他说粗俗，你说很妙，他说不堪，这不大争论得清。还是看欧阳健提出的理由。他说了三点：

其一，&ldo;二仙师居然对红尘中荣华富贵称羡不已，而石头更是凡心大炽、欲到富贵场温柔乡享受几年的俗物，都与全书的基调相格。&rdo;说一僧一道称羡荣华富贵，完全是凭空捏造，这段文字根本没有那样写。其实石头思凡，又不是这四百余字中独有，小说接着就写僧答应带他到&ldo;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rdo;，&ldo;石头听了，喜不能禁&rdo;，这不是在说僧人之言正中石头下怀吗?此回中还说&ldo;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盛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rdo;，不也是同一个意思吗?再有写宝玉神游太虚境而生&ldo;邪&rdo;思，&ldo;但不知何为&lso;古今之情&rso;，何为&lso;风月之债&rso;?从今倒要领略领略&rdo;。如此等等，欧阳健居然都视而不见，硬说这样写就是&ldo;俗物&rdo;，就&ldo;与全书的基调相格&rdo;。我不知欧阳健心目中的小说主人公该是怎么样的圣洁人物。

其二，&ldo;前文既已交代此石经过锻炼，&lso;灵性已通&rso;，但此段又说&lso;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rso;，前后矛盾。&rdo;我初读《贵州大学学报》时，疑惑排字工人排错了，或者欧阳健一时笔误，才出现&ldo;性灵却又如此质蠢&rdo;这样完全不通的话。后读《复旦学报》，欧阳健另文中又说：&ldo;说石头&lso;性灵却又如此质蠢&rso;，已与上文&lso;灵性已通&rso;矛盾&rdo;。这才完全排除了排错和笔误的可能。原来欧阳健读不懂《红楼梦》的字句，把一句并不难懂的话，读了破句，又解释错了。小说原文是：&ldo;那僧又道：&lso;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rso;&rdo;用现在通俗说法，即：&ldo;如果说你聪明灵巧，可是你的样子又长得这么粗大笨重。&rdo;是说他的外表还不能与其内质相称，所以才要变化其外形，欧阳健竟把上一句中的&ldo;性灵&rdo;二字硬割下来，安置在下一句头上当主语，曲解成&ldo;头脑（或心灵、智力）却又如此之愚蠢&rdo;，以便指责其&ldo;前后矛盾&rdo;。&ldo;性灵&rdo;者，即所谓&ldo;灵性已通&rdo;也，不是名词，不能解作智力、智商;&ldo;质蠢&rdo;者，形象粗大丑陋也，此&ldo;蠢&rdo;字，不作愚蠢、弱智解。‐‐我要像教学生那样逐字逐句地解说，确实感到丧气。连这样的句子都读不懂，居然敢讥笑别人&ldo;粗俗不堪&rdo;?我不知道究竟是曹雪芹&ldo;不堪&rdo;还是妄评者&ldo;不堪&rdo;。

其三，&ldo;程甲本写……僧道来到青埂峰下，&lso;见着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甚属可爱&rso;，便托于掌上。在石头的外观和大小之间，加一连词&lso;且&rso;，文从字顺，十分自然;而甲戌本中，石头是那僧大展幻术，&lso;登时&rso;变成美玉的，这本是一刹那间完成的过程，根本不需经过&lso;变成&rso;、&lso;缩成&rso;两个阶段，&lso;且&rso;字就完全不通了。&rdo;这又是误解句意而生出来的歪理。甲戌本写石头变美玉哪里有什么&ldo;两个阶段&rdo;，它只是说石头在那僧大展幻术下，质地和大小两个方面都变了：由粗糙的石头变为莹润的美玉，用&ldo;变成&rdo;;由大变小，用&ldo;缩成&rdo;，中间用&ldo;且&rdo;字连接，表示同时完成，一点也不错。比如我们说&ldo;歌且舞&rdo;，就是边唱边跳，而不是先歌后舞&ldo;两个阶段&rdo;。

如果真要挑&ldo;不通&rdo;的毛病，那倒是程甲本的改文。如前所述，由于被其他诸本作底本的最初过录本漏抄了一页四百余字，&ldo;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rdo;，这句话，只剩下了后半&ldo;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rdo;，与前面僧道来到青埂峰下的情节连接不上，遂添上&ldo;见着&rdo;二字，将它连了起来。己卯、庚辰等诸本便是如此。后来程甲本整理者重新披阅时，发现有问题：前面只说顽石，从未提到过&ldo;美玉&rdo;，怎么这里忽然说见到一块美玉呢?于是就把&ldo;美玉&rdo;二字改为&ldo;石头&rdo;，而却没有想到把形容美玉的四个字&ldo;鲜明莹洁&rdo;（以后形容通灵宝玉还几次用过相类的词）也改一改，把连接两个动词、表示同时发生的&ldo;且&rdo;字删去。这一来，闹了笑话：&ldo;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rdo;的大顽石，居然可称之为&ldo;一块鲜明莹洁的石头&rdo;!再说，石头又怎么能自己缩小呢?只好在前面&ldo;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rdo;之后，横生枝节，再添上&ldo;自去自来，可大可小&rdo;八个字。但问题仍没有解决，只说石可变小，不说已变美玉，难道后来挂在贾宝玉脖子上的是一块小石头?上句缺了动词&ldo;变成&rdo;（换作&ldo;见着&rdo;，主语就不是石头），只剩下一个动词&ldo;缩成&rdo;，前面仍保留作连词的&ldo;且&rdo;字，这样的语法，还能说是&ldo;文从字顺&rdo;吗?

如此理解，令人哭笑不得宝玉太虚幻境惊梦一节，甲戌本与诸本差异甚大，我曾有《〈红楼梦〉校读札记之一》一文论及其文字最近原著;欧阳健则以为是脂本擅改。他举出伴宝玉午睡之四婢中的一个名叫媚人的，以为此即擅改留下之破绽。因为此人&ldo;从此不再复出&rdo;。其实，八十回前光点到名字而不写的，并非只有媚人，作者构思中后来与史湘云结缡的卫若兰，也是早在送秦氏出殡时先出现一下名字而不再交代的。八十回后原稿已佚，焉知其人&ldo;从此不再复出&rdo;?欧阳健又说&ldo;媚人之名，当依袭人而来，只能是先有袭人，后有媚人，而不可能相反&rdo;。我不知他有何根据这样说。他反问：&ldo;此名出何僻典?&rdo;还说：&ldo;&lso;媚&rso;的本义为取悦、巴结、逢迎，又通&lso;魅&rso;字，总之不是一个好的字眼，贾府诗礼簪缨之族，绝无可能以之为丫鬟之名，容忍其去媚惑主子的。&rdo;我只能说，欧阳健又错了。&ldo;媚&rdo;字不是个坏字眼，其本义更非&ldo;巴结、逢迎&rdo;，那层意思是后来才引申出来的，不信你去翻翻词书。&ldo;媚人&rdo;之名也不出于&ldo;僻典&rdo;，而出于经典。《诗&iddot;大雅&iddot;卷阿》：&ldo;维君子命，媚于庶人。&rdo;朱熹注：&ldo;媚，顺爱也。&rdo;&ldo;媚于庶人，顺爱于民也。&rdo;又《诗&iddot;大雅&iddot;下武》：&ldo;媚兹一人，应侯顺德。&rdo;朱熹注：&ldo;媚，爱也。一人，谓武王。&rdo;&ldo;言天下之人皆爱戴武王以为天子……&rdo;后来&ldo;媚&rdo;字更多的是作美解。如武则天十四岁被太宗召为才人，因其美，赐号武媚。《聊斋&iddot;道士》描写石家姊妹&ldo;一细长，如弱柳;一身短，齿最稚;媚曼双绝。&rdo;何垠注：&ldo;媚，言神情之美;曼，谓声音之细也。&rdo;其实，也不必多引书，林黛玉不是就有&ldo;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rdo;的诗吗，难道忘了?取为丫鬟之名，我看雅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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