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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时,他那双不经意地瞥哪个姑娘或哪个女人一下,就会使她们的心房里骚动一阵的情欲的眼睛,始终微微眯着。投注出极端自信而又思想极端偏激者那种坚定不移的目光……
其实我并不打算回到老连队去看看。
我虽然天生成是个多愁善感的男人,怀旧情结却早已松散,早已淡薄。我不过那么说说而已。没想到竟引发了他的一大番话。我感到他时时有一种强烈的述说甚至是评说的欲望。他又时时在竭力压制自己这一种强烈的欲望。表面看来,他给人的印象可能是寡言少语,甚至可能是吝言惜语的。但这分明是种假相。所以和我在一起,也许只有和我在一起,他内心里那种述说和评说的强烈欲望,才得以从压制状态下被自我解放出来,如脱缰之马,如决堤之水,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侃侃不休,呈现着近乎亢奋的冲动……
他觉得这个时代已肤浅得根本不配和他在任何一方面进行对话了吗?
或者反过来讲,他觉得他自己已深刻得使这个肤浅的时代在任何一方面都根本无法理解他了吗?
他当我是一个最典型的最乐于倾听的人吗?像某些对气功深信不疑的人最乐于倾听某位气功大师的带功报告一样?
不论是那一次和他在一起,还是前两次和他在一起,事实上我也总是处在倾听的被动的地位,也总是在竭力压制下自己想要述说亦或评说什么的冲动,半是自觉半是违心地扮演好一个耐心可嘉的倾听者的角色。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面对着他的时候,我总要尽量调整自己的情绪,半是自觉半是主动地去迎合他的情绪?为什么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他妈的会变得现在这样?变得现在这样不自然?小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可并非如此!小时候我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侃侃而谈的时候并不少!抢白他挖苦他取笑他讥讽他甚至以大人教训孩子的口吻教训他的时候更不少!从儿童到少年到青年,当年的他多么像现在这样面对着他的我?当年的我又多么像现在这样面对着我的他?是谁的手将我们之间的关系扭转魔方似的轻轻扭转了一下,于是改变了我们的关系呢?……
我默默地思想着,我默默地向自己发问,我似乎意识到,我不仅对他有种割不断的亲情,我不仅对他暗怀嫉妒,这一种嫉妒已不仅派生出了暗怀着的憎恶,而且,还派生出了另一种东西。那就是‐‐暗怀着的,企图取悦于他,进而奉迎于他,巴结于他的卑下念头……
为什么?‐‐想像别人那样,像一切企图取悦于他,进而奉迎于他巴结于他的人一样,最终觊觎的是他这位&ldo;大款&rdo;的金钱?……
我不会向他借钱的,更不至于某一天向他伸手乞索……
那究竟又是为什么?
嫉妒派生出憎恶是那么的合乎逻辑,而憎恶派生出巴结的念头不是太有些荒唐了吗?憎恶的心理和巴结的念头怎么能在我的潜意识里同时并存?像一个马帮客憎恶一个大盗而又同时希望巴结上他似的……
&ldo;你睁大眼睛看看周围,竟有那么多的人患上了怀旧的疾病。并且好像没药可治了!还在传染着更多的人。不过这很好。这倒使我,和我这样的另外一些人,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据对我自己,对我们这种人的前途无比乐观。在那么多的人回顾并且怀旧的时候,我们这种人像澳洲的大袋鼠一样,一跃一丈多地往前奔蹿。我们从前面的路途上捡起东西往腹袋里装。我们专捡对人最有用的东西。是男的专捡对男人最有用的东西。是女的专捡对女人最有用的东西。对于我们认为没用的东西我们根本不屑一顾。哪怕那东西硌了我们的蹄爪,我们也只不过将它踢到一边去。或者双蹄并用,将它用力蹬到我们的后边去。让那些一味儿总在回顾总在怀旧的人们,弯腰低头如获至宝地去捡被我们蹬到我们后边去的东西吧!让他们去收藏让他们去保留让他们去珍惜去把玩儿吧!我们却要不停地向前蹿、蹿,不停地捡、捡。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去捡看来似乎对女人最有用的东西。我们中的女人也可以去捡看来似乎对男人最有用的东西。我们还可以暂时忘掉自己的性别,为了更加迅猛更加一往无前地蹿跃。更必要的时候,我们互相争夺也不在乎。在争夺中彼此负伤习以为常。21世纪注定了将是隶属于我们这类人的!不是都承认在文明和物质两方面,中国与西方发达国家至少相差半个世纪吗?那么在我们和普遍的中国人之间,在享受文明和占有物质两方面,不久也将至少拉开半个世纪的间距!等到那些患了怀旧疾病的人猛省过来,他们已经根本无法追赶上我们了。在享受文明和占有物质两个方面,他们将只能对我们望洋兴叹隔岸观景了。那时他们才会觉得,他们走回头路频频捡起的,尽是些零星破碎的东西,或者干脆说尽是些破烂儿。其中最好的,也不过可能是些在阳光下闪耀异彩,被误当成珠宝捡起来的彩色碎玻璃罢了,而他们猛省过来也晚了。看向国外,今天的大富豪和终生操劳忙碌的平民和穷光蛋,几十年前的他们自己,或上个世纪里的他们的父辈或祖父辈,肯定正是因为按照不同的方向蹿跃或走去,肯定正是因为各自捡起的东西价值悬殊太大,才导致今天的他们,以及将来的他们的后代,在现实生活之中享受文明和占有物质的不平等。这不平等一旦形成,永难再变为平等。有句话说得极对‐‐所谓人生,在紧要处只不过几步。谁说的?艾青?……&rdo;
我答:&ldo;不,好像不是艾青,是孙犁吧?……&rdo;
他说:&ldo;算了,千万别往文学方面扯,我对那方面的话题最反感。不管谁说的,还是本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lso;只要你说的对,我们就照你的办&rso;……&rdo;
在他说时,我将杯中酒隔会儿一口隔会儿一口饮光了。被他凝视着,像小学生一样倾听着,我觉得有些屈辱。不知他意识到没有,他的一番番长篇大论,对我也仿佛具有侵略性和蹂躏性。但我却始终默默地显出极有耐心又获益匪浅的样子倾听着。唯一的小动作,也就是隔会儿饮一口啤酒而已。我举杯无声地缓饮时,他则不说下去。目光从我脸上下移,盯在我咽喉那儿。我咽喉一动,他才确信我饮到口中的酒是咽下去了,才又开始接着说……
我招来侍者,为我们两人各要了一份儿冰淇淋。
耳边的轻音乐不知何时不响了。环视四周,一对对情侣皆将座位移在一起,互相依偎着上身,懒洋洋地享受着下午三点多钟最和煦的阳光。阳光透过尺幅巨大的珐琅玻璃照入进来,不但被加深成了茶色的,而且连性质也改变了似的。仿佛被改变为一片片透明的,胶状的,又能悬凝在空中的什么东西。它投射在一对对情侣们身上,他们耳鬓厮磨地,心旷神怡地,半睁眼半闭眼地享受着它。仿佛这一种享受,也是花了大价钱的。属于他们在这里所消费的酒类、饮料类、果点和菜肴的一部分似的。仿佛还因为各自能花得起大价钱心安理得而又荣耀非常似的。几位侍者小姐翔立各处,目光从这一对情侣身上默默扫视向那一对情侣身上。一对对他们的彼此的手,在侍者小姐的默默扫视之下,探入在对方的裙下,内衣里,互相抚摩着。好像他们半睁眼半闭眼,就是完全可以在这样的场合享受着这样的室内阳光并获得到了充分的互相狎昵的特权似的,侍者小姐们也仿佛早已司空见惯了,那会儿一片安静,阳光温爱,氛围也温爱。使我觉得不太像是吃饭的地方,像是专门提供给男女们作爱前进行预备阶段的片刻游艺的地方。好比游泳池前的一块草坪,是为了脱得只剩下泳装的男女在下水前活动开筋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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