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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9月17日,下午3点。天高日朗,风清气爽。山东济宁梁山火车站,站内正在检票,旅客鱼贯而入。
我在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下点着头,终于和父亲一人扛一个尿素袋子走过去。通过检票口,我又回过头,隔着玻璃窗看着母亲、姐、弟,心里十分振奋,仿佛从此远走高飞一般。有心挥一挥手,到底觉得有些太“文艺”,暗中握了握拳头。听见火车鸣着长笛驶进站,转身走过去。
上去车,放下行李,我和父亲面对面坐下。父亲抱着一个旧提包,那还是当年二叔上复旦大学父亲去送他时买的,款式自然早已过时,人造革更有不少脱落,虽然母亲刷洗了好几遍,仍然看不出丝毫的新来。我一再不让拿,父亲还是坚持带着,我明白那是父亲的拳拳之心,觉得倒也不乏纪念意义,只好作罢。
我瞥见父亲按了按腰间,轻叹口气,也怀抱手臂,手指触碰一下腰间的硬度——那是母亲缝的“钱褡子”,里面装着的是我的学费。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不免有点紧张,装作不经意地看看四周的旅客,觉得大家似乎也都在看着我,好像全都知道我的秘密、我的心思,只等找机会下手。我禁不住又用手偷偷摸一下,但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不再看别人,眼睛朝向窗外。
一声鸣笛,火车渐渐发动。驰出了车站,驰出了村庄,窗外现出田野、树林,还有河流。车速也越来越快,树木和电线杆转瞬即逝。我心里也活泛起来,眼睛里闪出快活和兴奋。
很快到了郓城站,靠窗的旅客下车了。我挪到里面,倾身向前,更加张大眼睛看着窗外,胸口充盈一股气息。
过了菏泽,到达商丘,已经是河南地界。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不少旅客都拿出东西来吃。过道对面座位上应该是一家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半大孩子,吃的喝的荤、素、水果摆满了桌子,津津有味,有说有笑。
父亲不无羡慕地看着,甚至咂摸几下嘴,往过道地上吐一口痰,又用布鞋底擦掉。我心里难过,装作瞌睡地闭上眼睛,但是心里涌起斗志和不屈。
我家原本是远近有名的大地主,曾祖做过大清的千总,在教育极其落后的年代里算得上书香门第。我几个爷爷毛笔字都非常好,过年和谁家有红白喜事总要请去帮忙,好酒好菜伺候着。后来解放和文革,家里的东西基本都被批斗拿光了,父亲还曾经躲到东北一年多。我姥娘家也是地主,姥爷还曾经参军打过国民党,还是姥爷英明,把地都换成了酒,不但免遭批斗,还当了几年村长。即便如此,我家翻盖新房、起大门、买电视都是全村首户,只是后来老人一个个去世——用母亲的话说是“十年没有贴过红对子(对联)”,加上我和姐、弟都上学,才渐渐有些入不敷出,我上大学的学费也是问二舅和几个姨借了一些。
父亲从提包了拿出苹果,我俩一人一个吃了。餐车来回了几次,听到别人问一份饭十块钱,父亲张望了几次,始终没舍得买,矿泉水也要三块钱,真贵。我感到越来越口渴,一直努力忍着。
到了郑州,办完中转签证,进了候车室。父亲让我看着行李,匆匆跑去一边。我正纳闷,不一会儿见他拿着一瓶水跑过来,说:“快喝吧!”我问多少钱。父亲说五块,嘴角肌肉抽动了几下,明显很心疼和后悔。我叹口气,说:“那你还买?”“该买就得买。”父亲说着,扛起行李。
我喝了三分之一,真的是渴死了。把瓶子递给父亲,他不接,只顾往前走。我只好无奈地跟着他。找到座位坐下,我又把水瓶推给他,父亲才接过来,喝了两小口,又递给我。
因为要等近9个小时,时间很充足。我坐了一会儿,就忍不住站起来,就近溜达一圈;然后又坐一会儿,再溜达一大圈。郑州车站很大,我一圈圈的逐渐逛完了,一方面是观察地形——我喜欢做的事,美其名曰:“用脚丈量大地”,另一方面则是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我觉得很有意思。
午夜,终于等到车来了。检票进站,我和父亲扛着行李跟随人流往前走。
快上车的时候,看到一个男的领着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通知书,女孩用围巾包住头,一走一顿,似乎半睡中。我先上去车,忽然听见他也是说的“驻马店”,心里一动,知道肯定也是去师专,因为驻马店就这一个大学。
等到他们走过来,对照座位号码坐下,正好是在我们对面,真是好巧。我觉得好玩,有心认识一下她,可是女孩随即就趴在了桌子上,并用衣服盖住了头。我只好苦笑。
这时,走过来一个妇女,让她爸让座。她爸说自己有票,这是他的座位,女的说不可能,明明是她的座位。她爸拿出自己的车票,看了看,让那女的也把票拿出来,偏头看了一眼,然后淡淡地对她说:“你的座位号没错,但是车厢错了。”那女的不相信地把自己的票凑到眼前看了半天,然后灰溜溜地走了。整个斗争过程有理有据有节,十分精彩,虽然对他的南方口音有些不习惯,我暗暗赞赏和佩服。
我从袋子里拿出一本书——最爱的《神雕侠侣》,看一会儿。瞅瞅窗外,有心等着面前的女孩醒来,希望可以聊聊天,毕竟是难得的缘分。可惜的是,她一直不起来,甚至一动不动,我渐渐地只好放弃了。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收起来,继续看着窗外的夜幕。
夜深了,车厢里渐渐没有了说话声,代替为鼾声此起彼伏。父亲让我也睡会儿,我用手背拄着脸颊摇摇头。
列车速度似乎减慢了一些,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夜幕里偶尔闪过几点灯光。父亲也睡着了。
我依然丝毫不倦,望望车厢里,看看窗外,眼睛更加明亮。偶尔看看面前沉睡的女孩,嘴角含笑,想象她长什么样,心想也许是在同一个系,甚至同一个班……但马上又摇摇头,笑自己太过多情,继续把目光转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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