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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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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

中国人过的是紧日子还是松日子，要看怎么过年。而过年的那顿年夜饭更是国民经济的晴雨表。

“年夜饭有：香肠、咸肉、花生、鹅；口蘑、炒素什锦；糖醋黄鱼、蛋饺粉丝汤——共四冷盆、二热炒、二大菜。”1977年没有微信可晒吃喝，只好默默写到日记中，可是记得这么详细，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写日记的是复旦大学教授、学者、作家赵景深，“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百废待兴，论起来，那两年中国翻天覆地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不过，大约多年运动养成的谨言慎行的习惯，赵景深日记中谈论天下事少之又少。我查了一下，1976年9月9日，只记：“听广播，知毛主席已于今晨逝世，不胜哀悼！”（《赵景深日记》第59页，新星出版社2014年1月版）接下来几天，也不过是买黑纱哀悼，读《参考消息》上唁电等寥寥数语。粉碎“四人帮”，日记里有的也仅是这样几句俨如旁观者的话：“晚间听广播申讨‘四人帮’的罪行。他们如得逞，将是我们人民的灾难。”（1976年10月23日日记，同前，第86页）然而，于个人身体状况，人来人往，读什么书等等，所及甚详，乃至不厌其烦。

关于吃的，记的次数虽然不多，然而每次都十分具体。上面提到的1977年2月17日除夕的年夜饭之外，次日是春节的家庭团聚，菜单也记得清楚：“中午家里人吃春节饭，冷盆与昨同，热炒有肉片口蘑，大菜有鲤鱼头，肉与汤均美。”（同前，第164页）再接下来一天：“今天中午请武夷路的亲属吃春节饭：冷盆加豆芽菜和烤麸、木耳，热炒加花生酱爆肉丁和虾米熘黄菜，大菜则为鲤鱼头和三鲜汤。”（同前，第164页）春节里，隆重地吃年夜饭，家族亲朋团圆，是中国人的传统习俗，近年来，因为生活好了，中国人的春节“只有”吃吃喝喝常为人所诟病，这未免有些绝对化。一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在物资匮乏的时代，吃吃喝喝就是节日。二是吃吃喝喝怎么了，这里面也有礼仪有文化有亲情也有节日的仪式感，从某种角度讲，也是中国人的必修课，学问大着呢。赵景深在除夕前一日日记中记道“为春节聚会开了菜单”，可见其重视程度。

赵景深的隆重记载，与能有这样的饭菜委实不易也大有关系。从菜单看，十盘八盘的，似乎很丰富，可是看看就餐人数，未免也有僧多粥少之感。年夜饭是十人吃，春节那天也不会少于前一日，而冷盘显然用了前日剩下的。初二宴亲朋则是十六人。吃的东西也是来自“五湖四海”：鸡、虾、鱼、肉乃是湖州徐重庆所送，“小涟送猪肉八斤，是从苏北买来的”（赵景深1977年2月16日日记，同前，第162页）。1977年1月18日赵景深太太过生日，有两个冷盘，还是孩子“到几个地方去拼买来的”（同前，第142页）。1976年7月20日日记中说：“饭馆不用肉票，熟食店要肉票。”什么意思？据金大陆《非常与正常——上海“文革”时期的社会生活》（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版）一书中引用资料，上海在1976年7月16日至1979年期间猪肉凭票证供应（这个政策之前和之后还曾有过），市区居民每人每月供应2元钱猪肉（折合2.36斤），春节加2元，元旦、五一、国庆各加1元；郊区城镇居民每人每月供应1.5元，春节加2元，元旦、五一、国庆各加0.75元——现在很多朋友见了肉像毒药一样怕，哪曾想就在四十多年前，那要论斤论两数着卖。赵景深的这个年夜饭菜单，也让我们忆苦思甜一把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年的情况逐渐好转，然而，物资也并非像今天这样极大丰富。同样任教于复旦大学的贾植芳在1981年1月30日的日记中写道：“上午和敏去学校小店买过年糖果，没买成，又到系内转了一圈。午饭后，小周来送稿，她去后，我们相偕到了北四川路，我买了一条化纤裤子，花了十三元，又买了几包巧克力和点心，都是准备当礼物送人的，为此花了一堆钱。”（《贾植芳全集》第6卷第124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版）对于烟不离手的贾植芳先生而言，烟可是重要物资，这也很紧张：“晚，老苏送来代买的香烟。现在香烟紧张，黑市猖狂，下午在五角场就看到马路旁有些不三不四的青年手持香烟三五包在人行道上叫卖。据说一包飞马要卖到六毛，一包凤凰要卖到两元。”（贾植芳1981年2月1日日记，同前，第124页）再看看他们那两年吃的和准备的年货。1980年2月3日记：“路上买了一瓶酒和一元钱的猪头肉。”（同前，第38页）鱼，看来也是抢手货，同年2月11日、2月13日两次写道：“老焦送来鲜鱼三条。”“老焦爱人送来代买的几条鱼。”（同前，第40页）那两年的过年，也是“胡风分子”劫后的聚会，有两次在耿庸（郑炳中）家里聚餐：

今日大年夜，上午敏从邮局取回鑫弟寄来的花生……与敏及桂英相偕去南京路买了药，坐车至炳中处已十一时，满子已在，老徐不久亦来，她送了我几包高等烟，和一本大正年间出版的夏目小说；西海小两口做菜，其中一味是拔丝梨，别具风味。

二时从郑家出来，南京路走了一下，四时许到小顾家，在此夜饮，九时许辞归。（贾植芳1980年2月15日日记，同前，第41页）

下午三时先乘车到大八寺，在此如约见到小卢，一块儿乘车去炳中处。他们新搬了家，在北站还要换一次车，所幸到达和平新村站时，南越已在候，这样少了问路的麻烦。

炳中的新居共两间，我们到时，王戎、满子已在座，王戎的侄儿和他的女友（沈姓）已先到，炳中的二对儿媳已在伙房忙烧菜，随后小顾亦到。

菜烧得不少，坐了一大桌子，酒也喝了不少。九时许才离开，到家已近十时。（贾植芳1981年2月3日日记，同前，第126页）

1980年年夜饭的记忆是“拔丝梨”，1981年，生活有所改善，耿庸分了新房子，“菜烧得不少”，那一年过年日记中，贾植芳记了好几次餐桌上菜品丰富，以致除夕夜吃坏了肚子。那是在唐金海家：“在小唐家吃完饭，小张做了不少菜。”（贾植芳1981年2月4日日记，同前，第127页）“今天正月初二。早起后，偕敏出门，在虹口公园门口转十八路，直达斜土路，在这里小铺买了些点心，加上在学校买的水果，作为人情，找到小周的家，午饭做了很多菜，可惜我前晚吃伤了，肚子这两天不舒服，所以只能把吃喝当成一种礼貌，少吃一些。……坐车转至小朱家……做的菜也很多。我也略略点缀一番而已。”（贾植芳1981年2月6日日记，同前，第127页）看来，贾植芳的胃口还没有做好迎接新时代的准备。不过，那几年，身份改正，思想活跃，他们的精神上快乐和昂扬显而易见，看1983年的日记：

今天是旧历除夕夜。上午老耿来午饭；过午满子、小顾夫妇、小高夫妇和两个孩子先后来，由小高掌厨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席上有我们从北京带来的梅志送的烤鸭、郎酒，她们一家也在精神上和物质上参加了今天的欢乐。

客人走后，我读了老耿为阿垅的报告文学集《第一击》写的长篇后记。下午又看了小高从杭州带回来的方然追悼会的材料——阿垅、方然两兄都死于一九五五年之狱。看了各地的友人追述他们战斗的一生和悲剧的结局的材料，我只有愤怒。我憎恨那些披着马列主义革命外衣的政治恶棍，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迫害和侮蔑同志和人民的滔天大罪，已彻底地揭发了自己的丑恶而卑贱的灵魂——历史和人民不会饶恕他们，他们已背叛了革命和人民。（贾植芳1983年2月12日日记，同前，第323页）

这一年聚会是在贾植芳家，他们喝了胡风夫人梅志赠送的酒，日记中写到了“欢乐”，它不仅来自物质上，也有精神上，或者说，后者更重要、更本质。众人散去，贾植芳读友人文字，在一年的除夕中，怀念死去的朋友，义愤填膺——酒喝了，生活好了，历史的教训也不能忘啊。

2018年1月15日中午于武康路

2020年5月29日午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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