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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的老婆（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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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的老婆

案头放着这样几本书：《许广平文集》（三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1月版）、《往事如烟——胡风沉冤录》（梅志著，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11月版）、《胡风传》（梅志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1月版）、《我与萧乾》（文洁若著，广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王蒙——“放逐”新疆十六年》（方蕤著，东方出版社1995年10月版）。这都是妻子用深情的笔来描写她的丈夫或他们共同生活经历的书。或许跟人们的期待不大一样，这些回忆谈的并非是他们卿卿我我的甜蜜细节，而是携手共艰危的生活经历，是好一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史。

由于特殊的亲缘关系，她们的书是我们了解那些文人必不可少的珍贵史料，尽管也有失记、误记，可是，如果研究鲁迅，我们难道能够轻易绕开《许广平文集》中收录的《永恒的纪念》《欣慰的纪念》《鲁迅回忆录》《回忆与怀念》这些著作吗？许广平自然是带着敬重的语调和深深的感情来叙述鲁迅的，但是她并未把鲁迅当作“神”，她的文字还是写出了日常生活中一个真实的人。王蒙的妻子方蕤的那本书，写出了王蒙在新疆十六年的生活经历和精神状态，熟悉王蒙的人可能都会明白这十六年对于他以后的创作究竟意味着什么。书中还透露出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人们都称道王蒙的才思敏捷，可方蕤也见过他走麦城的时候，那是“文革”后期，王蒙写了一部名为《这边风景》的长篇，生活中的王蒙夹着尾巴做人，情绪低落，可在作品中却要激情昂扬，要按照“三突出”的原则来，最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创作失败。

在日常生活中，这些妻子们无私地奉献，照顾丈夫的生活，慰藉丈夫的精神，甚至为此奉献一生。她们以柔弱的身躯遮风挡雨，为丈夫提供了一个安定的写作环境、饱满的精神状态，公平地讲，很多作品真应该署上这些为之付出的妻子的名字。在鲁迅与许广平的感情历程中，鲁迅有过彷徨、犹疑，是许广平的勇敢和鼓励，使得他终于敢于喊出：我可以爱！走到一起后，许广平照顾鲁迅的生活。作为新女性，她也一度有独立工作的想法，可是鲁迅面有难色地说：“你看，那样我们的生活又要改变了。”听到这话，她毅然决定牺牲自己，保证鲁迅的写作。据统计，鲁迅著译共五十余种，生命中后十年出版的不下四十种，占了五分之四，这与许广平努力为他创造的安定写作环境不无关系。鲁迅去世后，她为鲁迅著作的出版而奔走，为保护鲁迅的遗物而殚精竭虑。“文革”中，当她听说江青窃取鲁迅的手稿后，忧愤交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一生系于鲁迅，让我深深地体会到鲁迅赠送给她的那首诗的分量：“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

百年来，社会动荡，中国知识分子常常要接受特殊的命运。同他们生活在一起，不仅谈不上风光，甚至可能连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今天，许多艳羡大款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哪怕为了一个安稳的家，一对夫妻可以平平静静在一起生活的家，许多人都奋斗了一辈子。梅志在回忆她与胡风一起生活的五十年时感慨万分，五十年在历史是一个短暂的瞬间，但在他们却是一段漫长、艰辛的历程。家之于普通人来说是温暖幸福的港湾，可对于他们却充满着颠沛流离的艰难：1933年12月结婚后，他们过上了一段虽然清贫倒还安宁的生活。抗战爆发了，他们流落到武汉，寄居在朋友的家中，梅志要做人工流产，连医药费都拿不出。后来，他们回到胡风的老家，大家庭二十多口人在一起艰难过活。不能没有经济来源，只好又得考虑出来做事。胡风一度失业，靠稿费维生，物价飞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只得用红薯掺米煮粥度日。1941年6月，他们来到香港，一家四口挤在十一二平方米的后楼内，房钱甚高，最后梅志不得不带着孩子回上海母亲家住。这就是动荡时代中他们漂泊不定的家。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胡风如释重负，在给妻子的信上写道：“生活上一直都是由你操心，这次我一定要为你尽力，为你们安排一个舒适的住处。”他在北京买了房子，全家搬了过来。可是好景不长，胡风接连挨批，家中充满了不安与阴郁。1955年5月17日，因直言上书，胡风被捕，因帮忙抄写上书，梅志也入狱。从此，夫妻俩十年互相不知音信。梅志写到十年后他们的重逢：“一直被全家尊敬的一家之主，现在被人押着站在我面前，我真想抱着他痛哭一场！”1965年底，胡风被放回家改造，不准一人随便远出，不准与生人说话，定期汇报思想，这种团聚到底意味着什么？后来夫妻俩被打发到四川。“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胡风再次被带走，又是音信皆无、生死未卜，七年后，梅志才在监狱里见到胡风，与他共同生活在高墙之内，直至1979年获得自由。到1982年，他们才搬进一个像样的房子，才有了一个像样的家，而这时离胡风生命的终点只有三年了。

“做知识分子的老婆”，这个话题据说最初是由胡风而起。贾植芳在回忆中写道：

记得四六年我们俩初到上海，住在胡风家里。任敏那时还是个很幼稚的女青年，梅志教她如何照料家务，给了她许多的帮助。胡风也很喜欢任敏，常说她是个“小孩子”。冯雪峰经常走动的时候，也常逗任敏开玩笑。但胡风脾气不好，经常发脾气，任敏看他有些怕。一回，不知怎的说起胡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凶，胡风对任敏意味深长地说：“你以为做知识分子的老婆容易？”胡风说这话并无心，任敏却记住了，常常向我说这句话。但在那个时候，无论胡风还是任敏，大约都不过是以为知识分子生活清苦，又不安分，在世界上总是不如意的事情居多，所以做妻子的格外辛劳，但他们都不会有这个思想准备，即做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在未来的社会里还有更大的不测与风险去承受。（贾植芳：《做知识分子的老婆》，《狱里狱外》第184页，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1年版）

女性在面对巨大压力的时候经常有着特殊的韧性，她们以这种韧性抵抗苦难，撑起一个家的一片天。梅志说，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她简直支持不下去了，可内心深处的声音在嘱咐她：胡风需要她的支持！胡风去世以后，她又奋笔疾书：“我想用我对他的回忆来恢复他那被歪曲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本来面目。这责任是严肃的，是义不容辞的。”这部厚厚的《胡风传》就是她心血的结晶。历史的沉重和苦难的深厚，我们暂且不说，读这书，单单是凄风苦雨的岁月中，他们那一份高贵的感情，就足以令人动容。

1983年，贾植芳看一个苏联电影，不禁想起涅克拉索夫的诗，他在日记中写道：“中午与敏及昌东去艺术剧场看苏联电影，分上、下两集，演了四个钟头。剧本以‘十二月党人’事件为题材，倒像涅克拉索夫的叙事诗《俄罗斯妇女》中的情节，主要写了‘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去丈夫流放的西伯利亚劳改工地探问的故事。有一个妻子在劳改的矿洞内伏身吻丈夫脚上脚镣的场面，实在动人，它闪烁着俄罗斯妇女的高贵纯真的道德政治品质，很有概括意义。”（贾植芳1983年1月14日日记，《贾植芳全集》第6卷第318页，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版）颠沛流离中，哪有多少物质享受；命运浮沉里，哪里顾得上甜言蜜语。可是，患难中支持着他们走出严冬的这份感情，又是人间最美好、最有分量的感情。这些伟大的女性啊！

1998年7月11日上午

2020年5月19日凌晨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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