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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第2页)

“我要去看看那几口窑。”“好!俺跟你去。”索泓一走了几步,发现李翠翠果然尾随在身后、便把自己身子,隐藏在灰窑的暗影里严肃地说:“我说翠翠,这儿是劳改单位,你是科长的爱人,我可是个劳教分子。你这么跟我转来转去,不但是给我添佐料,也是给你自己挖陷坑!”“俺当盲流的时候,见过世面了,俺啥也不怕。”“你不怕,我可怕呀!”索泓一说。

“窝囊废!”她冷冷地说,“你两只脚是干啥用的?给他来个鞋底子抹油——溜号!”“你说什么?”索泓一心悸地问道,“跑?我想都没有想过。”“你要是走,俺给你带路。”她像男子汉似的拍拍胸脯,“中国地盘这么大,哪块黄土不埋人,你何必在这儿干受!”“我可不是盲流,我是……”“咋了?盲流哪点对不起你了?”李翠翠截断了他的话,双手叉腰地说,“让俺们那口子给你送白馍,俺又亲自来看望你,你要是不认识俺,你们科长半夜三更地来送夜饭?呸!你去做你的饿死鬼的梦去吧!”“翠翠,小点声……”“俺扒惯了火车了,嗓门是跟火车拉笛学来的!”她不以为然地说,“实话对你说吧!俺是打听到你们科长是个光棍汉,我三更半夜间到他屋里去的。俺就不信他姓‘铁’,多铁的暴戾性子,俺也叫他成了棉花团团。俺也不用瞒你,俺进他屋去就是为了吃,可是俺肚子吃饱了以后,就想俺个人的心事了。俺盲流盲了一年多,流到哪儿哪儿是白眼,只有在大山沟沟碰见了烧石灰的你,俺动了真心!”“快别说这些了,翠翠!”索泓一耷拉下脑袋。

“俺不说,怕闯出病来,你让俺痛快痛快吧!”她叹了口气,“俺知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要面子,不会跟俺东流西窜,可是俺真心……真心……”她声音低落下来,像树叶飘落地面,“这些天,俺在全矿到处溜达,矿井口,狱墙外,报牌里,俺看见你一张一张的画儿,画得跟真的一样。俺晚上在枕头边对他说:‘索泓一是俺的救命恩人,又有那么大的能耐,往后冲着我你也得照顾他一点,中吗?’他说:‘他能耐是不小,在台子上变戏法还能大变活人哩!告诉你吧,这些“右派”个个都不是囊包,专门会藏起骨头给你看露着的肉,对他们不能信任。至于一个索泓一,小泥鳅也掀不起啥浪头来,只要他不去乱说那天夜里的事,嘴上有根顶门棍,啥事都好办!’我趁热打铁道:‘你也知道,他那眼睛是俺冲他扬石灰造的孽,可人家一直一口咬定,是他摔了跟头,脑袋埋进石灰堆里迷的,你还要叫人家咋样?’俺那口子连连点头说:‘他嘴上倒有把门的,我郑昆山会记住他对你的好处的’。”“他没再问你什么别的?”索泓一仍然担心那件事。

李翠翠略略想了想:“问了,他问俺你跟俺规矩不?”“你是怎么回答的?”索泓一稍稍松弛一点的心弦又绷紧了。

“俺说,‘俺就是再借给他一点胆子,他也不敢碰俺一根汗毛!’”李翠翠响响地回答说,“‘别看俺是个盲流,比他那右派反革命身分还高上几层台阶哩!’”“他能信实吗?”索泓一对郑昆山这个人“谈虎色变”,他又追问道。

“信实。因为俺离兰考时,身上就揣着证明。上写:俺李翠翠是几辈贫农。”李翠翠说,“要是没有这张路条,我也不敢往他屋里闯。”“按照政策,盲流是要押送还乡的!”索泓一说。

“要是送走俺,那老黑上哪儿去找俺这样的媳妇去?!”李翠翠噗哧一笑,“他可舍不得让俺走。俺来了不几天,就给他那双‘登倒山’的铁掌鞋,加上了厚底子,好让他站在那儿,跟俺高矮差得别太显眼;俺还给他缝了两件贴身小褂,把他身上那件穿得打了铁的褂子,撕开洗净当了擦桌子布。不瞒你说,干部们都说他穿穿戴戴也像个人了,说话也不像丧门神哩!俺跟你说到底吧,只要俺一天不离开这儿,他改造你们,俺改造他!”索泓一听她说话的口气,大得吓人,忙说:“三星都偏西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俺不会赖在你这冷窑门里不走的,俺是怕你夜里看灰窑饿,给你送解饥的东西来了。”她从怀里掏出几块熟红薯干儿,递在索泓一手里,埋怨着自个儿说:“俺本想来了就交给你,俺看着你吃了它;眼下这几块红薯都凉了,你拿到窑门上去烤烤吃了它,骡马还要吃夜草哩!”说罢,对索泓一盯看了几眼,咧嘴一笑,拔腿走了。她走了几步,又打愣地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什么事儿来了似的,转身独自奔向了窑门,俯身捡起刚才她揉了的纸团,用电棒照着亮儿,看了两眼,向索泓一招手道:“你过来!”蒙泓一不情愿地走回到窑门,焦急地说:“你回去吧。”“俺问你,你这是写的啥报告。”“我想调离开石灰窑!”“往哪儿调?”“我要下井!”“俺不同意。”她以他命运主宰者的口气,高声地对他说,“那儿是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哪块石头掉下来,都可以把你拍成肉饼。我到你们铁矿井口去看过,上来的人一个个都成了红头发、红眉毛、红胡子的红脸鬼!你还是在这个灰窑当‘白无常’吧!”索泓一不好向她摊牌,说明自己请求调离的原因,便寻找借口说:“翠翠,我请求下井,是因为下井干活粮食定量高。”“那好办。”她说,“俺三天两头地给你送点吃的就行了!”“不,不用。我……”“别啰嗦了。虽说俺老黑的口粮也不富裕,俺有办法,让你饱肚子。俺走了。”“翠翠……”索泓一急于想告诫她不要再来这儿了,但她听也不听,把两根黑黑的辫子向后一甩,迈开像风摆柳一样小碎步,转过了石灰窑,就消失在山弯里。

她来时像一团雾。

她走时像一阵风。

索泓一重新蜷缩在窑门火墙根下,虽然他对刚才发生的事儿揪心后怕,但是饥饿抑制了他的惊恐,他鼻子闻着烤红薯干儿的香味,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转开圈了:这个盲流李翠翠,还真是个人物,别看脸庞水灵秀气,心却像吞吃了豹子胆。居然动员我从劳教队逃跑,还要给我当逃跑的向导。郑昆山娶了这么个野山猫进宅,既是个福也是个祸。

她顺心了,跟你耍乖地咪咪叫;撒起野来,可也会伸出爪子来跟你挠脸抓胸。他记得他读过描写吉卜赛人的小说,中国虽大难以找到和吉卜赛人的血缘关系,但是一场饥荒,却也能造就出许许多多没有吉卜赛血统的吉卜赛人——李翠翠就像是其中的一个。她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的每个地方,都当成她可以做巢的树杈。人生,真是数学中的未知数,自己做梦也没想到过,在这鬼地方会碰上她,而且正从陌生走向相知、熟悉、知己。他仔细想想,自己和她几乎没有任何相同点。她祖辈贫农,而他出身于破落的官宦阶层。到了爸爸主持家政的年代,家里已经变成了清贫如洗的教书匠。爸爸性情孤傲清高,极富有正义感。记得,爸爸、妈妈从小就告诉他作人最忌弓曲。那年,他刚满十岁,爸爸拉着他的手,去参观徐悲鸿先生的私人画展。爸爸在一幅幅油画前缓步而行,但到了那幅(田横五百士)面前,便肃然止步。从这天起,索泓一才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个气贯长虹的田横。他觉得从那天起他的个儿一下子长高了好多。这当然是田横的故事,使他萌生的快快长大成人的一种向往。他还觉得爸爸——一个穿着破旧长衫的中学美术教师,如果生在两千多年前,一定会是田横的身旁的壮士和田横一块引颈自刎。

索泓一所以这样看待爸爸,当然不仅仅由于这幅油画。他祖籍奉天(沈阳),爷爷是博仪时代伪满洲国司掌财政的幕僚,从索泓一有记忆那天起,看见的就是穿长袍、马褂的食客在他家的厅堂里进进出出。演反串的男旦,唱大鼓的艺人,颈上滚叉的“江湖”,看阴阳风水的巫师……在这些有雅有俗的玩艺中,爷爷偏爱魔术,尽管他只会给魔术师鼓掌,自己一招儿不灵,但由于他豢养的魔术团在奉天很有声威,万国魔术团居然赏了老爷子一个会员席位。索泓一是老爷子的长孙,常坐在爷爷怀里一边揪着他的胡子,一边看那些使他眼花缭乱的戏法,耳儒目染久了,激起了他孩提时代的好奇之心。

先跟着艺人学手绢下藏鸡蛋,后学无底箱下挂白鹅。先变给老爷子看,博老翁一笑;后来乍着胆子跟包上了戏院戏台,赢得观众的满堂彩声。小小的索泓一名字上了广告,海报的人头像印在城门楼,贴在电线杆上。艺号:奉天魔法神童。如果不是当时留学在日本东京“帝大”的父母亲,因东北局势而弃学归国,索泓一的道路,也许被老爷子给塑造成了邀游四海的艺人。父母亲进家第二天,就把他卧室里摆着的魔术道具,扔给了捡破烂的。老爷子为此勃然大怒,指鼻子划脸的大骂儿子儿媳低毁民粹,儿子则反唇相讥:

“如果不思国家兴亡,天天让那些戏子唱《龙凤呈祥》,全国就该到处挂上太阳旗了。”父子因争执不下而翻脸,索泓一的父母乘火车南下,把索泓一强行带到了北平。老爷子后来当了日本土肥原贤二手下的汉奸,但因他的台班唱了一出《岳飞》,有煽动抗日之嫌,被日本秘密处决。这些恍恍惚惚而又非常逼真的记忆,使索泓一从小就觉得这个世界纷乱庞杂,年纪逐渐大了些,他认识到父亲所代表的是中华民族的一代精英。他发奋读书,努力跟父亲学画。一九五〇年他在美院附中毕业时,激于义愤而投笔从戎,在志愿军里他很快被选进了文工团,在火线上他学会了简易的吹拉弹唱,没想到这个行当成了他的固定职业。当历史到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时,他正在大西北克拉玛依油田演出。本来“右派”并没他的份儿,返京后他才知道他最崇敬的父亲和深爱他的母亲,分别被他们所在的学校划成了右派。亲友们告诉他,父亲性情刚烈,在批斗现场上坠楼自尽。临终前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曾想过,当初如果我不从日本回国,就碰不上这次挨整挨斗;但我不后悔我的行为,因为我深爱养育过我的北方青纱帐,我眷恋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万里长城,我难割舍在中国大地上流淌着的黄河长江。现在,我以生命为我的所爱殉葬,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言罢,突然推开他身旁的楼窗,跃身而下。母亲生性绵软柔顺,尽管她连连写了几张和爸爸划清界限的大字报,但最终劫数难逃,他们以一张床上睡不下两种人的推论,以“兔死必然狐悲”为罪名还是把右派帽子扣到了她的头上,索泓一还没归来时,她就随着下放干部去了河北农村。索泓一回到空荡荡的家,心情悲忿至极,咬开一瓶白酒喝得半醉时,提笔画了一幅漫画:一个穿着中山服的干部,嘴巴紧紧地闭着,腮边垂挂着一把比嘴还要大的铁锁。画完了画,他又继续借酒浇愁,之后,他踉踉跄跄地把这张漫画贴到了门口,还没等到他从醉酒中醒来,他就被戴上了一副“铁手镯”。经过单位大会小会的“疲劳轰炸”,把他送往劳教收容所,又从收容所押到居庸关外这个劳教支队——两年之后的饥饿年代,在这儿他碰到了盲流李翠翠。

索泓一望着苍苍星海感慨万分。他想:他和李翠翠如同天上的两颗小星,本来浩瀚的天空各有各的星座,彼此距离数亿光年,可是当它们都变成流星时却陨落到一个山谷来了。他本来很怜惜她,反而带来她对自己的怜惜。她的言谈举止,她的目光流盼,虽然显得比城市女孩子表达感情的方式粗俗直露,但这一切却是她真实的心声。有那么短短的霎间,他曾觉得他比她要高雅脱俗,但仔细琢磨一下,觉得他又比她卑贱。她想笑就可以放声大笑,她想哭可以放声大哭,她想走立刻拔腿,世界无论对她多么严酷,但她总是赢得对世界的自由。而他呢?此时弓曲在窑门的火墙边,活像一只在墙缝里穴居的蜗牛,几乎每每爬行一步,都要先用触角去探探深浅。他今年才过了三十岁,在“而立”的年纪他已经开始学习歇顶老人才具有的世故……想着想着,他倒可怜起自己来了:

“唉!”接着,一个使他心灵颤栗的念头,像奔马一样闯进他的脑海:要么真去效仿翠翠?

至于奔向哪儿,用不着去过多考虑,翠翠说得好,“中国这么大,哪块黄土不埋人?”当然,在逃离这个劳教支队时,无须真的叫翠翠来当向导——在文工团的日子,自己走遍了全国大、中城市,脑子里深深地刻着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活地图。他为这个念头的诞生,激动得不能自制,一下从窑门火墙旁站起身来,“当”地一声,他的头沉重地撞在了矮矮的拱形的窑壁上。这下,他顿时清醒了:法绳、手铐,大墙,牢房……像过电影一样,从他面前飞掠而过,他顿时惊愣地靠在了窑壁上。

像暮春之夜刮过的一阵凉风,把他的逃跑奢想给吹了个精光。他有些后怕!万一刚才李翠翠来灰窑的事儿,被什么人看见该怎么办呢?而且李翠翠声言还要再来这儿,一旦被人发觉后果简直是难以设想。索泓一想到这儿,心里那一点点罗漫蒂克,立刻烟飞灰灭。为了躲避这场可能发生的劫难,他从兜里重新拿出来两张白纸,把木板铺在膝头,神情专注地写开了请调报告。当他把写好的报告揣在兜里时,才发现火门旁烤着的红薯少了两块。最初他以为自己记错了数了;不,对食物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翠翠拿来六块,这儿还应当剩下四块,难道真有第二个盲流光临石灰窑了,他左看右看,突然发现一个尾巴朝天的小家伙,正贴着窑壁悄悄溜了过来——这是一只小松鼠。还用问吗,这是烤红薯干儿的香气把它召唤来的,他在写清调报告时,它对他来了个乘虚而入。索泓一无名火起,把铺在膝头当桌子用的木板,狠狠向它掷去,这小家伙“滋溜”跑了,还没等索泓一回过头来,它又探头探脑地溜了过来。索泓一这张一向没开口骂过人的嘴,此时居然失去了常态,一边追击着这个小动物,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跟我他妈的抢什么食儿,简直是小浑蛋——”这小家伙倒没像李翠翠那样跟他转大窑,跳蹦着直线往窑边石缝里跑。索泓一决心捣毁它的老巢,说不定不仅能把它搬运回去的红薯干给翻弄出来,还可能搜出它储存下的粮食粒呢!他追到石缝前用电棒照着洞口,想把手伸进去给它端窝,很遗憾,他的指骨略略大了一轮,直到把手背磨出血迹来,也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他摇撼一下洞口的石头,石头巍然不动;他转身捡起一根指头粗的树枝,顺着洞口向里捅着,怎奈松鼠穴居的地巢弯弯曲曲,树枝刚捅进去不到半尺,就嘎叭一声折断了。索泓一晦气地把露在洞外的半截树枝一抛,无力地坐在洞口石头上。

他为自己的精神沉沦感到悲哀,如果在他演出的乡镇,偶然碰到这个小松鼠,他会把它逮住当作魔术道具;而现在他对小动物的慈悲和怜悯之心却消失了——仅仅为了它用尖而圆的嘴巴,叼走了他的两块红薯。他垂下头颅,想从人的良知上去忏悔自己;但这时肚子却和他的脑袋起了矛盾,他只好踽踽而行走回石灰窑。刚进窑门,他顿时头脑“嗡”地轰鸣了一声:刚才剩下的四块红薯,眼下只剩下一块了,他没有愚蠢地再去追赶小松鼠,神经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那块小松鼠没有搬走的红薯干儿拿起来。他突然感到红薯的体积也变小了,用电棒照了照,才知道因窑火太旺之故,这块红薯已经被烤成了老牛筋。“这倒也不错,老牛筋嚼起来还经时间呢!”他虽然拿出阿Q精神来安慰自己,但心里却倍感悲凉:“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个小东西,一准是顺着地道的另一个洞口爬出来,把红薯给噙走了,我索泓一上了‘地道战’的当,中了它的调虎离山计,这真是地老鼠欺侮家猫的精彩表演。”这只和人争食物的小松鼠,完全破坏了索泓一的情绪。他忿忿地掏出写好的请调报告,双手一绞就撕成了碎片,像天女散花似的顺手一扬,绞尽脑汁写下密麻麻的铅笔字立刻化为乌有。他靠着火墙坐下,掏出“老牛筋”用劲咬着嚼着,逃离这儿的念头突然又涌上了他的心头……

五那“咯吱咯吱”像嚼老牛筋似的声音,终于把索泓一的思绪带回到这片芦花荡。他漫不经心地回头望了望,士兵褚大个子,手里拿着一根芦根,像吹横笛似的边走边嚼。

干渴迅速传染到了索泓一,他笑笑说:“班长,我……”“秋天的老阳还他娘的这么热,挖两根来嚼嚼吧!”索泓一蹲下身子,先选择一根青多于黄的芦苇折断了,随后用力去抠苇根周围的土,他用力一拔,一截埋在泥土之下的芦根,就被他拔了出来。他抹抹苇根上粘着的泥土,像嚼甜甘蔗一样吸吮起它的水分来。

“还行吗?”士兵问道。

“还是班长有本事。”“俺小时常挖芦根,当药引子使给娘配药!”“你们那地方也有芦苇?”索泓一神不守舍地问道——他心里仍在咂摸着吃“老牛筋”时的滋味,因为那块烤得抽缩了的红薯干儿,被他细嚼慢咽地吃到天亮。

“靠近水的地方就有芦苇。俺那地方也不例外。”士兵喜兴地说,“不过,到俺参军那年,公社填河汉子造田,芦苇给连根铲了,连苇塘里叫唤得又响又脆的‘苇扎子’也搬了家。”“苇塘能打粮食吗?”索泓一觉得有点可笑。

“俺河南遍地深翻五尺,粮食每亩产万斤!”士兵顺口搭音,“俺去年回家探亲,党支部书记这么告诉俺。”“你见到粮食囤了吗?”索泓一猜想那个松鼠的洞穴里,一定藏有粮食。那松鼠的两个鼓囊囊的腮帮,就像是两条口袋,也许大地上产的粮食,一口袋一口袋都被松鼠装走了;不然的话,到处山摇地动地放卫星,大报小报都报道万斤田,怎么会产生这个饥饿的年代呢?!“反正俺信任俺支部书记的话。”士兵所答非所问。

“我就信任班长你的话。”索泓一带着一丝苦笑,“可是有一个问题,我不知该问不该问。”“说。”士兵回答得很铁。

“河南要是有那么多囤粮食,你们那位女老乡,干吗跑到那塞外山沟里,嫁给……”他省略掉了郑昆山的名字。

士兵语塞地“嗯”“啊”了半天,没能回答索泓一的询问。

索泓一看他红头涨脸地憋得难受,马上找词儿为这个褚大个儿解了围:“这也难得,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班长,你们那位老乡,一定在前生就和郑科长有缘分!”士兵听出来索泓一话里有话,把嚼得只剩下手指头长的芦根,往烂泥里一扔,两眼直直地盯着索泓一的后脑勺,动用了专政的语言喝道:“你放老实一点,不要想欺侮俺这半大老粗!”“我可不敢。”“那你问俺那话里啥意思?”“没啥意思,随便聊聊天么!”索泓一说,“聊天可以解渴解饥!”“俺不许你挖苦俺们河南人。那些干部家属院的娘儿们,就在背后挖苦过俺那老乡,说她家里家外虽说是把能手,偷鸡摸鸭的本事比治家的能耐还大。据她们说俺那老乡在矿山的时候,偷吃过她们的鸡鸭。郑科长最初并不相信这些谣言,可是舌头根子下面能压死人,老郑身为管教科长,深感自己的脸面无光。于是,他为这事情盘问开了俺那老乡。他说:‘你真饿得去吃人家鸡鸭哩?’俺那老乡回答说,‘俺俩天天在一块堆儿吃饭,你看见过一根鸡毛没有?’郑科长说,‘无风不起浪,人家咋都怀疑你哩?’俺那老乡急了,说:‘她们看不起俺这外来户,有脏水就往俺脸上泼。当家的,你琢磨琢磨,俺有多大的肠胃,能吞下整只鸡整只鸭?分明是她们家的鸡鸭叫黄鼠狼和骚狐狸给叼走了,拿着俺来当替死鬼!’老郑虽说深信俺那老乡不是这号女人,可是,还有些长舌头的娘儿们往他耳朵里吹风。有一天,和他住隔壁的一个队长老婆丢了只鸡,又隔墙指桑骂槐地日鬼俺那老乡,老郑脸上挂不住劲了,硬逼着俺那老乡把她拉下的大便,送到医务室去化验。查来查去,只查出大便里净是地瓜和菜叶的丝丝,没有一丁点鸡啊鸭的肉食成分。俺那老乡火得不行,当场给老郑一记耳光,老郑打那天以后,更敬重俺那老乡了。他不去和那群长头发的斗气,而是把她们的男人都召集起来,怒冲冲地说:‘你们这些干部是干啥吃的?你们只会改造犯人和劳教分子不行,还要管好你们的老婆,别让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满嘴跑舌头,把家属院闹得乱哄哄的。我今天已经通知了铁工房里的犯人,叫犯人给每家都做上一把打黄鼠狼的夹子,往后咱们干部耳根子硬点,少听枕头风。就这,散会!’自从家家安上了黄鼠狼夹子以后,再也不嚷丢鸡少鸭的了。可是没安那家什以前,俺那河南老乡吃了不少哑巴亏,捡了不少娘儿们的骂!”士兵褚大个子以极浓的乡土之情,在索泓一面前表彰着李翠翠,用以来批判索泓一刚才的那番话。

“班长,这一点我心里清楚。”索泓一诚恳地说。

“你清楚个屁!”士兵不恭地训斥他。

“是。我不清楚!”索泓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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